第163节

  ……
  陆曈随裴云暎进了里屋。
  里屋无人。
  这似乎是裴云暎处理公文的屋子,陈设极其简单,窗下摆着一大张紫檀波罗漆心长书桌,两边各一张铺了锦垫的花梨木椅。
  桌上一方墨石砚,官窑笔山上挂几只紫毫,还有一只乌黑的貔貅镇纸,与填白釉梅瓶放在一处,梅瓶里空空如也,一枝花也没有,伶仃地立在角落。
  陆曈把医箱放到桌上,见长桌上放着白纸,遂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取来纸笔。
  见她坐在自己位置上,裴云暎顿了顿。
  陆曈没注意到他神情,只低头提笔写字。
  “看过脉了,只是春日气燥血虚,开几幅补养方子煎了,每日早晚一碗温养着就好。过几日我再来换副方子,大人无需忧心。”
  陆曈说完,并未听到回答,抬头一看,裴云暎正抱胸站在不远处打量她。
  “怎么了?”
  “没什么,”他不甚在意地一笑,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望着她若有所思地开口:“看你气色不错,今日来的比约定时候更早,金显荣没为难你?”
  原是为了这个。
  陆曈收起笔,将写好的方子提起晾了晾,道:“让裴大人失望了。”
  白纸上墨迹未干,能看出写的字迹潦草狂肆,与鬼画桃符差不离多少,裴云暎扫了一眼,又笑着开口:“金显荣好色无德,就算身体不适,也不可能改了性子。”
  他盯着陆曈,神色好奇:“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陆曈把晾好的药方放在一边,抬眸看向裴云暎。
  他就坐在对面,从前见他时常在外行走,坐在这屋里时倒显出几分正经模样,那身绯色的公服也褪去几分艳色,多了一点肃然。
  想来平日里,他就是在这里处理公文。
  默了默,陆曈才开口:“因为我答应替他保守秘密。”
  “秘密?”裴云暎顺手提起桌上茶壶,斟了盏茶推至陆曈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问:“什么秘密?”
  他倒是问得自然,仿佛笃定了自己会说给他听一般。
  陆曈默然。
  年轻人端起茶盏,正微微吹散茶水面儿上的浮叶,似乎从初见他伊始,无论何种情景,哪怕是负伤有求于人,也一副永远游刃有余的轻松模样。
  实在让人看得很不顺眼。
  他见陆曈不作声,看了陆曈一眼,笑道:“不方便说?”
  想了想,陆曈道:“没什么不方便的。”
  指尖轻轻拂过桌上那只猊狻镇纸,镇纸精致,温润黝黑,轻轻翻动下,泛着深邃亮光,像一团小小的凝固的乌云。
  “一寸半。”她说。
  裴云暎低头饮茶,笑问:“什么一寸半?”
  陆曈收回手。
  她抬眸,用一种冷淡的、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如何的寻常语气平平开口。
  “我告诉他,如果他按我说的做,我就替他保守他身下之物,统共一寸半的这桩秘密。”
  “噗——”
  裴云暎一口茶呛住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才医官
  “咳咳咳——”
  手上茶水因剧烈咳嗽洒了一些出去,他手忙脚乱擦拭身上茶渍,那张总是处变不惊、游刃有余的笑脸终于有了裂缝,难得生动起来。
  陆曈觉得这画面倒是顺眼多了。
  裴云暎整理好周遭,适才看向陆曈,不可思议地开口:“你在说什么?”
  纵是医者不分男女,纵是陆曈此人从来也与羞涩、腼腆挂不上边,但他好歹也是个青年男子,而她一个年轻姑娘在屋里同他如此直白说出此事,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些。
  陆曈觉得他这幅模样倒挺有趣,遂奇道:“裴大人也不知道?看来真是秘密了。”
  “我当然不知道,”他狼狈地拂一下身上茶渣,“你怎么知道?”
  陆曈不作声。
  “你……”
  “我平日行诊用针,”陆曈打断他的话,敲敲桌上医箱,“多看一根针少看一根针没什么区别,裴大人不必露出那副神情。”
  这话说得刻薄至极,如若金显荣本人在此,只怕会被气得一命呜呼,偏她说得一本正经。好像丝毫不觉得其中讽刺。
  裴云暎以手抵住前额:“别说了……”
  见他如此,陆曈反倒觉得新鲜。这位指挥使大人看上去游刃有余,凡事举重若轻,但原来听不得这样的话,白白浪费了一副俊秀皮囊。
  真是人不可貌相。
  裴云暎静了一会儿才开口,神色有些复杂:“你真的……”
  倒不是他对医官行诊有什么偏见,实在是金显荣德行有亏,而陆曈又惯来不是一个逆来顺受之人,若说她被金显荣占了便宜,似乎不大对劲。
  “当然是假的。”陆曈道。
  裴云暎一怔。
  陆曈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裴大人也知道,对我来说,男子躯体和死猪肉没什么区别,看不看不重要。再者他的病虽麻烦,但并不难治。裴大人也不必过于操心。”说着把那只猊狻镇纸压在方才写好的药方上:“方子在这里,大人照我说得煎药给他们服下就是,七日后我会再来。”
  说到此处,陆曈停了一停,又默默看向裴云暎。
  裴云暎注意到她的目光,神色一顿:“怎么?”
  陆曈颔首,语调坦然:“金大人之病症,男子上了年纪多有此患。若是裴大人将来也有此麻烦,需要帮助,不妨找下官。以我们二人交情,我也会替裴大人保守秘密的。”
  此话一出,屋中一片死寂。
  有一瞬间,陆曈觉得他那张俊美的脸是僵住了,仿佛在竭力维持云淡风轻,良久,裴云暎镇定地开口:“多谢,但我不需要。”
  “是么?”陆曈便露出一个惋惜的神情,“真是遗憾。”
  方说完,门外就传来一个轻快声音:“什么事遗憾啊——”
  段小宴从外头探进个头,见是陆曈也愣了一下:“陆大夫,你怎么在这?”
  陆曈不再多说,背上医箱,只冲他二人淡声道:“我先回去了。”
  她背着医箱径自出去了,段小宴看着她背影挠了挠头,道:“奇怪,我怎么觉得陆大夫今日比往日高兴?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他又转过头,似才想起方才看见的一幕,指着陆曈坐过的那张椅子激动道:“不过哥,你居然让她坐你的椅子哎!你平日不是不让人动你的东西吗?”
  裴云暎素有洁癖,最不喜旁人动他物事,那张椅子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敢坐,偏今日瞧见陆曈坐了,没猜错的话,陆曈还用了裴云暎的纸笔。
  啧啧啧,对她可真够宽容的。
  半晌无人回答。
  段小宴转过脸,瞧见裴云暎坐在桌前,一手扶额,一副头痛模样。
  少年好奇心顿起,凑上前去:“你们刚刚在说什么,陆大夫遗憾什么?”
  裴云暎没有抬头,只伸手将他凑来的脑袋推到一边,冷冷道:“闭嘴。”
  ……
  从殿帅府出来,陆曈没再去别的地方,径自回了医官院。
  堂厅里,医正常进正嘱咐别的医官奉值的事,见陆曈回来,三两句打发了来人,走到陆曈面前询问:“陆医官这是给金侍郎看过诊了?”
  陆曈点头。
  他打量一下陆曈:“没出什么事吧?”
  陆曈道:“没有。”
  常进便松了口气。
  他是个老好人,当时春试,陆曈的考卷是他第一个批出来的完美答卷,对陆曈总是存了几分特别关注。崔岷要陆曈给金显荣行诊时,常进还担心了好一阵,毕竟金显荣那个德行……整个医官院就没几个人愿意去行诊。
  他都已经做好陆曈哭哭啼啼回来、他腆着脸去求院使自己顶上差事的准备,谁知见陆曈举止如常,神色与寻常没半分不同,实属意外。
  “陆医官,”常进道:“有件事得告诉你,曹槐突感风寒,卧床不起,告了假,这些日子恐怕不能与你一同去金府了,”他觑着陆曈脸色,“我会禀院使另外指派一名医官同你一起……”
  不等他说完,陆曈就打断他的话:“不用了。”
  常进一顿。
  “我今日瞧过金大人的病情,并不严重,一人足以,多一人反而麻烦。不必为了我一人耽误大家时日。”
  常进想好的说辞霎时全堵在喉间:“……是吗?”
  就算不是金显荣,寻常行诊,多一人分担也是好的,陆曈却就这么拒绝了他一片好意?
  甚至看起来还有点嫌弃。
  陆曈冲他点了点头,又背着医箱进院里去了。
  常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喃喃开口:“不愧是春试红榜第一,这验状科答得完美的……”
  “果然不是普通人。”
  忽而又想起告假的那位,脸色黑了下来。
  “早不风寒晚不风寒,偏偏这时候卧床。”
  拂袖而去。
  ……
  “阿嚏——”
  曹府里,躺在床上的曹槐忽而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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