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她收回目光,对吴有才道:“出来说吧。”
  这屋子很小,待出了门,外头就亮了许多。芦花鸡们尚不知屋舍主人刚刚经历了一番死劫,正悠哉悠哉地窝在草垛上晒太阳。
  吴有才看着陆瞳,一半感激一半踌躇:“陆大夫……”
  “你想问你娘的病情?”
  “是。”
  陆瞳沉默一下,才开口:“你娘病势沉重,脉象细而无力,你之前已请别的大夫看过,想必已经知道,不过是挨日子。”
  她没有诓骗吴有才,这无望的安慰到最后不过只会加深对方的痛苦。
  谎言终究无法改变现实。
  吴有才刚高兴了不到一刻,眼睛立刻又红了,眼泪一下子掉下来:“陆大夫也没办法?”
  陆瞳摇了摇头。
  她只是大夫,不是神仙。况且救人性命这种事,对她来说其实并不擅长。
  “她还有至多三月的时间。”陆瞳道:“好好孝敬她吧。”
  吴有才站在原地,许久才揩掉眼泪应了一声。
  陆瞳回到屋里,写了几封方子让吴有才抓药给妇人喝。这些药虽不能治病,却能让妇人这几月过得舒服些。
  临走时,陆瞳让银筝偷偷把吴有才付的诊金给留在桌上了。
  萦绕着腥气的鱼摊渐渐离身后越来越远,银筝和陆瞳一路沉默着都没有说话,待回到医馆,杜长卿正歪在椅子上吃黑枣,见二人回来,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
  杜长卿今日一来医馆就见陆瞳和银筝二人不在,还以为这二人是不想干了,连夜卷了包袱走人。待阿城说清楚来龙去脉后才没去报官。
  他问陆瞳:“阿城说你们去给吴秀才他娘瞧病了,怎么样,没事儿吧?”
  银筝答:“当时情势倒是挺危急的,姑娘现下是将人救回来了,不过……”
  不过病入膏肓的人,到底也是数着日子入地。
  杜长卿听银筝说完,也跟着叹了口气,目光似有戚然。
  陆瞳见他如此,遂问:“你认识吴有才?”
  “西街的都认识吧。”杜长卿摆了摆手,“鲜鱼行的吴秀才,西街出了名的孝子嘛。”
  陆瞳想了想,又道:“我见他屋中许多书卷,是打算下科场?”
  “什么打算下场,他场场都下。”杜长卿说起吴有才,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别的,“可惜运气不好,当初周围人都认定以他的才华,做个状元也说不定,谁知这么多年也没中榜。”
  杜长卿又忍不住开始骂老天:“这破世道,怎么就不能开开眼?”说罢一转头,就见陆瞳已掀开毡帘进了里院,顿时指着帘子气急:“怎么又不听人把话说完!”
  银筝“嘘”了一声:“姑娘今日出诊也累了,你让她歇一歇。”
  杜长卿这才作罢。
  里院,陆瞳进屋将医箱放好,在窗前桌边坐了下来。
  窗前桌上摆着纸笔,因是白日,没有点灯,铸成荷叶外观的青绿铜灯看起来若一朵初绽荷花,袅袅动人。
  鲜鱼行吴秀才那间茅舍屋中,也有这么一盏铜铸的荷花灯。
  陆瞳心中微动。
  读书人书桌上常点着这么一盏荷花灯,古朴风雅,取日后摘取金莲之意。许多年前,陆谦的书桌上,也有这么一盏。
  那时候常武县中,陆谦也常在春夜里点灯夜读,母亲怕他饥饿,于是在夜里为他送上蜜糕。陆瞳趁爹娘没注意偷偷溜进去,一气爬上兄长桌头,理直气壮地将那盘蜜糕据为己有。直气得陆谦低声凶她:“喂!”
  她坐在陆谦桌头,两只腿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振振有词地控诉:“谁叫你背着我们半夜偷偷宵夜。”
  “谁宵夜了?”
  “那你在干什么?”
  “读书啊。”
  “什么书要在夜里读?”陆瞳往嘴里塞着蜜糕,顺手拿起桌上的荷花灯端详,“多浪费灯油啊。”
  少年气急反笑,一把将铜灯夺了回去:“你懂什么,这叫‘青灯黄卷伴更长’,‘紧催灯火赴功名’!”
  紧催灯火赴功名……
  陆瞳垂下眼帘。
  今日见到的那位吴有才是读书人,数次下场。
  倘若陆谦还活着,应该也到了下场赴功名的年纪了。
  父亲一向严厉,这些年家中堆满的书籍,应该也如这吴有才一般无处落脚。常武县陆家桌案上的灯火,只会比当年春夜燃得更长。
  但陆谦已经死了。
  死在了盛京刑狱司的昭狱中。
  陆瞳忍不住握紧掌心。
  银筝曾帮忙替她打听过,刑狱司的死囚与别地一样,处刑后若有家人的,给了银子,尸骨可由家人领回。没有家人的,就带去望春山山脚的后山处草草埋了。
  陆瞳后来去过望春山山脚的那处坟岗,那里乱草连绵,到处是被野兽吃剩的人骨,能闻见极轻的血腥气,几只野狗远远停在坟岗后,歪头注视着她。
  她就站在那处荒地里,只觉浑身上下的血骤然变冷,无法接受记忆中那个潇洒明朗的少年最后就是长眠于这样一块泥泞之地,和无数死去的囚徒、断肢残骸埋葬在一起。
  她甚至无法从这无数的坟岗中分辨出陆谦的尸骨究竟在哪一处。
  他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去了。
  院子里的蝉鸣在耳中变得空旷荒凉,夏日午后的日光来势汹汹,横冲直撞地漫上人脸,冰凉没有一丝暖意,像一个令人窒息的噩梦。
  直到有人声从耳边传来,将这滞闷梦境粗暴地划开一个口子——
  “陆大夫,陆大夫?”阿城站在院子与铺面中间的毡帘前,高声地喊。
  陆瞳茫然回头,眼底还有未收起的恍惚。
  在院子里洗手的银筝走了过去,将毡帘撩起,叫阿城进来说话:“怎么啦?”
  “铺子里有人要买药茶,外面桌柜上摆着的药茶卖光了,杜掌柜让您从仓房里再拿一些出来。”
  “仓房”就是院子的厨房,陆瞳有时候会多做些药茶提前放在箱子里,省得临时缺货。
  银筝应了,一边依照往常般问了一句:“记名的是哪户人家?”
  近来陆瞳让立了册子,来买药茶的客人统统记了名字,杜长卿曾说这样太麻烦,但陆瞳坚持要这么干。
  小伙计闻言,喜形于色道:“这回可是大人物,说是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府上的,此刻就在铺子外等着!”
  银筝正要去厨房的脚步一顿。
  陆瞳也骤然抬眸。
  观夏宴明明还有一段日子才开始,就算董夫人愿意在宴会上帮忙提点,等范正廉的妻子赵氏上钩也需要好一段日子。
  她已做好了耐心等待的打算,未料到许是上天见她陆家凄惨,竟让这好消息提前降临了。
  阿城没注意到她们二人的异样,心中犹自激动,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那可是京城人人称道的“范青天”!谁能想到他们这出偏僻医馆,如今连范青天府上的人都慕名前来买药,这要是说出去,整个西街的商贩都要羡慕哩!
  小伙计说完了一阵子,迟迟不见陆瞳回答,这才后知后觉地察出不对,“陆姑娘?”
  “不用拿了。”
  阿城一愣,下意识看向陆瞳。
  女子站在桌前,望着桌角那只青铜夜灯,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似有一闪而逝的哀痛。
  良久,她才开口。
  “告诉范家人,药茶售罄,没货了。”
  第六十一章 登门范府
  光阴荏苒,转眼又捱过十日。
  落月桥上开始有穿单衫的小姑娘早晚出来卖茉莉花,茉莉花香气清雅芬芳,医书记载,以茉莉蒸油取液,做面脂头油,既可润燥长发,也可香肌浸骨。
  京城审刑院详断官范府院中,寝屋里,范夫人赵氏正坐在镜前,任由身后丫鬟将新买的茉莉头油轻轻擦拭在发梢处。
  头油落在发梢上,原本蓬松的乌发顿时变得熨贴起来,越发显得如绸缎细腻。赵氏看向镜中的人,美貌妇人脸若桃花,眉似柳叶,十足的丰艳动人。
  她却微微蹙起了眉,左右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又探出手摸了摸自己腰身,问身后的婢子:“翠儿,我近来是不是胖了些?”
  婢子笑着答道:“夫人花容玉貌,窈窕得很呢。”
  赵氏摇头:“不,我近来定是丰腴了些。”
  这些日子范正廉早出晚归,赵氏服侍他用饭起居时,时常看见范正廉心不在焉的模样。赵氏本就担心范正廉随着仕途得意,心思也渐渐飘向他处。如今范正廉反常,赵氏自然怀疑。
  只是她的人偷偷查探,也没查出个什么外室的蛛丝马迹,思来想去,赵氏只能怀疑是范正廉厌倦了自己。
  她望着窗外的日头,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
  天气越来越热了,女子的衣衫也越来越轻薄,她已换上了金丝纱,纱衣上有粼粼微光,走起路时若日光下的波纹动人。
  只是动人归动人,这样薄薄的纱,若非本身身子清瘦,穿起来难免显得臃肿。
  赵氏是丰腴美人,天气冷时衣料还能遮一遮,天气热时一穿得单薄,总是对自己的身姿多有不满。
  是的,赵氏对自己的身姿格外敏感。
  或许是因为幼时爹娘为她取的闺名“飞燕”,一听就轻盈袅娜,何况那位同名的祸国妖姬是以纤细能成掌中舞而闻名,自小到大,这名字就如美丽的咒,一直绑缚于她心头。
  赵氏生得很美,然而不知是不是上天刻薄,随着年纪渐长,她日渐圆润丰腴。这本来和无损她美人之名,可与她的闺名一衬,总觉得有几分促狭。
  赵氏也自觉恼火,她想要“人如其名”,想要“嬛嬛一袅楚宫腰”,可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些事偏也邪门得很。无论她吃得再少,用过再多药,她的四肢始终无法像那些画上仕女一般单薄纤细,就如牡丹花永远也变不成百合花。
  偏偏她的夫君范正廉看够了牡丹花,如今瞧着似对百合花感兴趣的模样。
  赵氏冷冷地想,这世道,总归是对女子要求更多。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倒是记起了一件旧事,唤来身边婢子:“对了,之前让人去仁心医馆买‘纤纤’,怎么还没买到?”
  上次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来府中小坐,闲谈时曾说起京中出了一味药茶,效用极好,屠夫用了都能变潘安。
  这实在是无稽之谈,不过董夫人说得信誓旦旦,不似说谎模样,加之赵氏近来也有闲,便真令人去城东庙口查探,一问,果然见有一矫勇男子正在卖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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