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所谓的汉奸罪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儿。国库告罄,南京方面靠吃大户来救急。前后被抄的人当中,方丞认识的也不在少数,有一多半是被吃了大户。至于汉奸罪,不过是名头罢了。
  不过这两天对苏氏家眷的简单了解后,方丞发现,苏韧所涉汉奸罪怕是确有其罪。因为往常被吃大户的商人一般在抄家后便无人问津了,然而苏韧不是这样,其本人神秘失踪外,其家眷一次次被当局调查传唤,诡谲得很。如果西门与此有关,那她的境遇着实堪忧。
  风刮得越来越大,树杈上的鸦巢忽然啪的一声被吹到了地上,七零八散的鸦巢让方丞从沉吟中回神,抬眼看向车窗外时,只见海东正跟一个穿棉袍的中年人告辞,顶风返回车上来。
  虽然开关门的动作已十分迅速,车里还是卷进来不少沙尘。
  三爷,都安排好了,房东会按您的意思办的。
  方丞把燃尽的雪茄摁灭了,说:走吧。
  车子缓缓启动,脸上擦得煞白的暗娼凑过来,冲着车窗摇手绢儿。
  来玩儿啊!
  是个颇有姿色的寡妇,为养活刚断奶的孩子才干上这一行,虽然从不敢奢望做上等人的生意,但看着车窗里那张矜贵的面孔也忍不住凑上来碰碰运气。
  海东一边驾车一边说:三爷,我看查到这个地步,再深处的消息便不是黄春能查出来的了,您在上面人脉多,何不直接去个电话打探几句,兴许三两句也就把苏韧的案情问明白了。
  三爷没说话,海东从后视镜看到三爷瞪了自己一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如今戡乱锄奸时期,所谓的肃奸运动怪相频出,许多被日本人逼迫开铺面的小买卖人也被判为降逆分子,教员、银行职员等更是动辄就被调查,甚至煤黑子被迫替伪军背煤也被列入汉奸名单,所以这场运动毫不意外地成了肃奸委员会贪腐的一座温床,毕竟某些所谓的汉奸和汪精卫川岛芳子之流不是一种概念,只要上面有人或者肯花钱消灾,那他们的案子可大可小。
  肃奸委员会巴不得缠上些有油水的社会名流,在这种时候去专程打听涉嫌汉奸罪的苏韧内幕,岂不让人疑心自己和汉奸有关系?
  所以事到如今,要获知西门音身上的秘密,除了她本人开口,别无他法。
  *
  风越刮越大,铺户的招牌匾额被刮跑、行人被吹得站立不稳,而路面上的积雪一时不及清理,被来往的车辆反复碾压,便成了雪水的泥泞。齐化门附近,不知是哪位老板家的轿车失了控,跟一辆拉货的独轮木车追了尾,各色罐头滚了一地。
  小四儿望着那罐头上沙丁鱼的字样出神。
  小四儿,愣那儿干嘛,快过来!西门音的头上包着围巾,小心翼翼地在街面上挪动,一方面抵抗着大风,一方面提防着脚下,生怕滑倒或失脚踩到泥泞里。
  小四儿的手原本被她牵着,一个不留神,就挣脱了。
  在她的呼唤下,小四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些沙丁鱼罐头。
  新赁的屋子需要置办一些糊窗户的麻纸,西门平日忙,只有礼拜天得空出来采买,不巧今儿刮这样大的风,偏生出门时小四儿横竖要跟着,不过是来一趟齐化门附近,就把鞋子泥湿了,回头免不得又要被母亲数落。
  她护着弟弟慢慢走,经过油盐店时想到家里米缸已经见底,便进去买二斤米,不过小四儿却踟蹰说不进去了,要在门口等。
  背风处有个老人家支着炉子卖烤红薯,西门音想着让小四儿在这儿烤烤手,暖和暖和也是好的。
  姐,我能吃个烤红薯吗?
  小四儿像做了错事一样低声下气地恳求,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却也最懂事。家里窘迫,偏偏几个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头几个月做的衣服,没多久便不合身了,于是就给下一个穿,等轮到小四儿这里,已经是最旧最破的。但小四儿从不抱怨,只是静静地听母亲和姐姐的安排。
  西门音把他的帽子戴正绑牢,防止被风刮跑,允诺说:姐姐出来后再买,四儿不要乱跑,仔细拍花子的。
  她柔声嘱咐着,只觉身后有辆轿车驶来,临到他们身旁刻意放慢了速度,约摸是防着把泥水溅到他们身上。
  她没多留意,嘱咐好弟弟后,被风吹的摇摇晃晃地往油盐店里去了。买了米出来后,却见小四儿怀里抱着六个热腾腾的烤红薯。
  小四儿赧颜道:是一个叔叔给买的,他说带回去全家一人一个!我不要,他偏给。
  什么样的叔叔?
  小四儿没有给她形容,而是直接说:就是那天让我递纸条的那位。
  西门的脸色顿时一片死灰,才刚迁居一天一夜,方丞就找来了,杀人计划岂不又要流产了。
  她看回小四儿身上,问:那个叔叔还说了什么?
  小四儿认真想了想,说:他让我不要叫他叔叔,要叫哥哥。
  还有呢? 没了。他上了辆黑色小汽车,走了。
  旁边老药铺的门首有着厚木头做的两串膏药招子,被风刮得咚铛乱响,掌柜的和伙计七手八脚地用绳子试图绑起来。西门音心神错乱,前天她没有扔掉方丞的西装,估摸着借送西装的由头去试探方丞能否信任,但连着两天张罗搬家,还没付诸行动,眼下看来,万事靠后,先得紧着去见方丞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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