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299节
陈镒深深明白,天子看似温和,但是实际外柔内刚,叩阙之事一旦发生,必然不会隐忍。
叩阙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带来的连锁反应。
如此大批的御史言官,一旦天子真的要处置,朝臣们能够坐视不理吗?
别忘了,朝廷里头的官员之间关系千丝万缕,这些御史们的同年,同乡们,连篇累牍的求情,谏言,天子又能够置若罔闻吗?
别忘了,他们纵然行为不端,但是并不全都是罗通这样为一己之私的官员。
其中必然有很多,受罗通或者是同僚鼓动,觉得自己是在为民请命,辅佐君王的年轻御史。
他们这些七卿级别的大臣,能够眼睁睁看着他们沦落诏狱,甚至是命丧黄泉吗?
一旦他们开口,不,一旦到了那个地步,至少作为左都御史的陈镒,还有于谦,俞士悦等人,必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如此一来,矛盾只会步步升级,满朝物议沸腾,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朝局,必将动荡不安。
这绝不是陈镒想要看到的,他相信,也绝不是天子想要的。
过了良久,在陈镒期待的目光当中,朱祁钰终是沉默的点了点头,道。
“叩阙之事,朕绝不会容忍,总宪若能阻止,朕可以不加罪其他人,但是若有人执意倒行逆施,诏狱之中,有他一席之地。”
陈镒终于是松了口气,深深叩首,道。
“陛下仁慈弘济,乃朝野之福,臣代诸臣叩谢陛下天恩。”
宫门下钥在即,陈镒得了想要的答案,没有多留,急匆匆的离开了乾清宫。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殿门处,朱祁钰方幽幽的叹了口气,自嘲一笑,道。
“成敬,朕是不是过于宽仁了?他们都如此放肆了,朕竟还是没有痛下杀手,简直不像个皇帝。”
在朱祁钰和陈镒奏对的时候,成敬早已经打发人手去召舒良过来,此刻,他换了杯热茶,放在案上,闻言,沉吟片刻道。
“陛下,宽仁是好事,乱世才用重典,承平之时,唯有仁君方能治天下,得万民敬服。”
“酷烈之君严刑峻法,恣意而为,固然快意,然却于国无益。”
“正因为罗通等人如此放肆之下,陛下仍能顾全大局,未肆意而为,王天官,于少保,陈总宪等人,才心悦诚服辅佐陛下。”
“大明幸有陛下,方有兴国之象,您又何必妄自菲薄。”
朱祁钰长长的叹了口气,起身缓步走出殿门,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神色复杂。
身为人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天子的权力有多大。
休说是一批小小的御史,就算是于谦,陈镒这样的大臣,真的铁了心要杀,谁又能拦得住他?
可是他能这么做吗,当然不能。
前唐之时,李承乾的一句“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的混账话,被唐太宗痛下决心,废黜太子之位。
当时,他一定没有想到,九百年后,真的有一个皇帝将他的狂言变成了现实。
嘉靖朝的大礼议,两百余位朝臣跪谏左顺门外,挡不住天子一颗执意妄为的心。
那一场叩阙,嘉靖皇帝将包括九卿在内的八十六位四品以上官员尽皆罢职,将一百三十四五品以下官员下狱,当众杖责一百八十余人,杖杀十六人。
左顺门外,哭声震天,血迹斑斑。
痛快吗?当然痛快。
后果是什么呢?
满朝上下,但凡敢于对天子的行为有所异议的,尽皆被贬,被流放,被杀。
于是,不管是初入官场的新丁,还是久历宦海的老臣,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为国为民没有任何用处,得讨天子的欢心,才能活的自在,朝廷再无正直敢谏之臣,只留阿谀逢迎之辈。
天子喜奢靡,群臣取香觅宝,四处搜罗。
天子爱玄修,群臣修斋建醮,炼丹制药。
天子怠政务,二十余年不上朝,群臣亦不发一言,听之任之。
既然谏之无用,何如顾身家以保一官?
至于百姓民不聊生,吏贪将弱?天子都不在乎,群臣还在乎什么?
于是,每天围绕在嘉靖耳边的,全都成了天下承平,陛下圣明,四海膺伏,万民皆安。
直到海瑞的治安疏递上,一句“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振聋发聩,狠狠的撕掉了满朝的遮羞布。
嘉靖活的潇洒无比,但是朱祁钰却只想问他一句。
身为宗室,有幸得嗣大位,却只顾一己快意,置天下于不顾,对得起祖宗百战浴血,方得天下吗?
杀人从来不难,不杀人才难。
这场叩阙,朱祁钰若想闹大,扣下陈镒便是。
但是明日真的有一大批御史言官齐聚午门外,他能像嘉靖皇帝一样,杖杀谏官,以儆效尤吗?
正是因为见过嘉靖的恣意妄为,朱祁钰才更明白身为人君,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皇位固然重要,但是国家同样重要。
既然他已经重活一世,便说明大势在他。
皇位要保住,国家也要安定。
至少,百年之后,他得能堂堂正正的去见列祖列宗,告诉他们,自己没有辜负这个皇位。
这个大明天子,他当之无愧!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朱祁钰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仿佛要将心中的烦躁之意全都扫清。
片刻之后,成敬轻声开口,道:“陛下,舒良到了。”
“宣!”
第364章 揣测上意的艰难
夜,成国公府。
胡濙乘着夜色,急匆匆的进了府门,刚进门就瞧见一个雍容端静的娇美妇人站在不远处,神色忧虑。
见他进来,妇人立刻上前,叫道:“爹,您总算过来了。”
这名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胡濙的小女儿,成国公府如今的主母胡氏。
见女儿这般六神无主,胡濙忍不住皱眉:“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
原本胡氏还能勉强维持的住,胡濙这么一问,她的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爹,您快去瞧瞧吧,夫君自打傍晚回来,就失魂落魄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婆母和女儿轮番去劝,就是不肯开门。”
“女儿问了跟他去当值的小厮,说是被陛下召见过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出宫门上马车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
“夫君素来听您的话,女儿这也是实在是没了法子,才深夜惊扰爹爹。”
听了胡氏的描述,胡濙忍不住皱了皱眉,也不废话,直接了当的道:“带老夫过去瞧瞧。”
于是,胡濙跟着胡氏穿过厅堂,来到了书房外头。
如今天色已经很晚了,但是屋里头却没有掌灯,黑漆漆的。
门口是朱家的老夫人王氏,拄着拐杖抹着眼泪站在外头,不停的敲着门,身旁是朱仪的弟弟朱佶,同样一脸担忧。
他们的身旁,是一片丫鬟,各自提着灯笼,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屋里头坐着个人。
胡濙在屋外停了脚步,端正的行了个礼,问道。
“胡某见过老夫人,月娘刚刚说,小公爷自从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一直没有出来?”
这么一提,老夫人伤心之意又起,道。
“不错,本来这么晚了,搅扰亲家甚是无礼,但是老身确实没了法子,我家老爷去了之后,便苦了仪儿,年纪轻轻的就要担起成国公府的大梁,如今也不知怎么了,回来就关在房中,一句话也不说,这可怎生是好啊……”
胡濙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聚集起来的一大群丫鬟,皱了皱眉,道。
“老夫人,小公爷想来是心情不佳,还是不要让这么多人围着了,不然还以为成国公府出了什么事。”
王氏点了点头,于是她身边的朱佶便立刻过去,遣散了周围的丫鬟仆妇,只留了几个心腹之人侍奉。
见人都散的差不多了,胡濙打了个眼色,示意胡氏将老夫人搀扶着走远,上前敲了敲门。
片刻之后,见仍旧没有反应,他后退两步,一脚便踹开了房门。
这番举动,吓了朱家老夫人一跳,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她就瞧见朱仪坐在案旁,眼眶有些红,呆呆的坐着。
似乎是听到了声响,他抬起头来,努力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道:“娘,岳丈,你们来了。”
声音沙哑,一瞬间让朱家老夫人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胡濙拧着眉头,大步走进房中,并不赘言,直接了当的就问:“陛下对你说什么了?”
朱仪愣愣的,却没有回答胡濙的话,而是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
“娘,孩儿不孝,成国公府的门楣,要毁在孩儿的手里了……”
经过了一番折腾,总算是安抚下了神情激动的老夫人,让朱佶将老夫人扶下去休息,胡濙拽着朱仪,在他的对面坐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
“哭丧着脸做什么,你爹在的时候,教过你多少次,每逢大事有静气,如今怎么这般经不住事,难不成,陛下削了你父亲的爵位?”
要真的是削了爵位,那反倒是好事。
胡濙这些年在朝堂也不是白呆的,真到了那等地步,放手一搏,联合成国公府的故旧勋戚闹上一场,还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
朱仪这个时候,也渐渐从颓唐的情绪当中走了出来,摇了摇头,道。
“没有,陛下给了我两个月的假期,让我去鹞儿岭祭葬,为父亲扶灵下葬。”
胡濙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俯下身子,道。
“你今日和陛下奏对,到底都说了什么,一五一十的告诉老夫,一个字都不要漏!”
朱仪长长的叹了口气,如实的将殿中奏对的情况对胡濙说了一遍,话到最后,惨然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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