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还巢_分卷阅读_42

  张先生只得惋惜作罢,又留谷师爷住宿。谷师爷果然说:“晚了,我还是回去罢。”张先生笑道:“这么冷的天,一个人走夜路怪孤单的,我寻个人陪你去。”因命自己的小厮送谷师爷回家,小厮回来,将谷师爷一路遇的什么人,认得的告诉名儿,不认得的说其职守长相,张先生一一记下了。
  谷师爷尚不知张先生探着他的底,对他如此熟门熟路能摸进县衙已经有些戒备了。只想等着看这先生如何摆布这新知县。
  不幸第二天他早早赶到了县衙,却被告知新县令“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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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瑶芳还没吃早饭,就听说“老爷病了”,还怔了一下:不是伤了么?哪里来的病了?旋即领悟:这是要被软禁了吧?
  悄悄看一眼韩燕娘,只见她面色如常,再看罗老安人,她虽皱着眉,也是默认了。贺瑶芳心里摇头,已经能猜着这两人的角色分工了,无非是韩燕娘扮黑脸儿,压着贺敬文不令他自由行动,更不令他写奏本。罗老安人扮白脸,必得是一脸的不忍与无奈:你媳妇儿,我管不了。
  这样老安人顶多是一个“软弱慈母”,韩燕娘就是个悍妇。若真是韩燕娘要辖制这母子二人,眼下她光凭弄死几个流寇的威信也是做不到的,母子二人总有一二忠仆,可悄悄传递消息。估计是罗老安人暗中纵容,令仆妇们以为老安人也怕着太太。这样,事情做成了,韩燕娘受其谤,老安人享其利。这算盘真是绝了。
  只可惜,这戏一开锣,怎么演就由不得班主了,得看那唱戏的想唱成什么样儿。老安人示弱了,仆妇最会看人脸色,一旦叫他们觉得“太太不好惹”,日后别人在这家里说话,可就没有太太说话管用了。
  也不知道韩燕娘跟老安人是怎么讲的,老安人又答应了什么,贺瑶芳只知道,这两个女人口径一致:“你爹病了,要静养。”
  这是软禁呐!
  贺瑶芳不免有些担心。贺敬文这样的人,撑到了最后,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要像容尚书那等高人,哄着他,怎么哄他就怎么听话。要如汪知府那般压着他,怎么压他怎么反抗,打掉他满嘴的牙,他都不带改口的。就怕韩燕娘这一手触了贺敬文的逆鳞,贺敬文越发犟了起来,他是知县,总不能一直不露面儿。一旦叫他得了机会,怕会作得再厉害。
  为此,她找上了张老先生,说了自己的担忧。张老先生笑道:“小娘子既猜着了令堂要做什么,又默许了,眼下就不要再拦着了。不要小瞧了令堂。”
  贺瑶芳忧心忡忡道:“我不是小瞧她,只是怕她小瞧了我爹的性子。说起来,哄着他说,未必不成,可谁也不能总这么哄着,一时不慎,没在眼眉前儿没哄着,就要出事儿。是得下狠手来掰,我是怕她开罪了我爹,以后日子难熬。”
  张老先生道:“小娘子对令尊颇多不满,对令堂却是真心实意。”
  “那不一样的,”贺瑶芳摇摇头,“我这继母,招人疼。你、我、我阿婆,都是在利用人家。不好。得,我这儿猫哭耗子做什么?真个没事儿?”
  “真个没事儿,叫令尊静养着就是了。”
  这一养,就养了小两个月。
  姐弟几个初几天上课的时候还能偶尔听到书房里那里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贺瑶芳心里有数,觉得那是她爹在哀嚎。贺成章就住在书房的后面,听着声音觉得不对,有心去看看,却被迁到了罗老安人那里管束居住。
  到了过年的时候,贺敬文可是出现了,扶着腰,青着脸,儿女给他拜年,他也不开脸,县丞、教谕等人来拜年,他也不开脸。县丞问他什么时候去州府见上官,他便推说自己“病了”,弄得县丞、教谕都觉得他有点儿作。
  过年露了几回面儿,他又神隐了,据说是“水土不服”还没好,又在县衙里没了消息,连生日都没做,白收了县丞等人许多寿礼。出了正月,要准备春耕的时候,他却又露面了。一张脸严肃得紧,走路还一瘸一拐的,看得贺瑶芳都替他疼。
  可是再也没说什么要参谁的话了。只贺成章偶尔听过一句:“我才不是舍本逐末,沽名钓誉。”猜之不透,拿去请教张先生。
  张先生笑道:“你先看令尊接下来会做什么,看完了,我再与你分讲。”
  ☆、第44章 实诚的县令
  谷师爷近来一直在担心。他与张前辈打赌,十两银子在寻常百姓家算是一笔巨款,对谷师爷来说,却不算太肉痛。他比较关心的是赌局的结果。这位东翁如果能被调教好了,他自然是留下来最划算。打心眼儿里,他是希望不要再有波折的。可是理智告诉他,悬!
  待见到知县老爷,谷师爷的担心就更严重了。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虽然不大讨人喜欢,看起来还是个健康的人,现在倒像是被谁打断了腿、养伤又没养好了一般。谷师爷是万万想不到县太爷被老婆给揍了的,猜不到原因,就只有归因于“这个知县不可靠”了。
  谷师爷皱着眉,向张前辈使了一个眼色:这就是您老说的成果?
  张前辈回了一个稍安毋躁的眼色:看下去。
  谷师爷心道,若是再没什么起色,我就不干了,趁早寻一个有前程的官儿去。官员与师爷也是一体,官员升迁了,能带着师爷更进一步。做知县的师爷与做知府的师爷,身份地位也是不一样的。前朝有位师爷,有本事而无考运,选对了东家,那东家正是前朝贤臣,平叛有功。师爷也随着大大的有名,凯旋之后经东翁表奏,得了个同进士的出身哩。谷师爷不求那么风光,至少求个财路通达、扩一扩人脉。现在这个不可靠的……还是算了吧。
  “不可靠”的知县并不知道新聘的师爷正想着走人,还认真地拖着伤残之躯出席春耕的仪式。盘算着仪式之后,将师爷们召集起来,商议着境内事宜呢。却是贺敬文这些日子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对庶务真是一窍不通,想支使人都不知道要支使别人干什么去——故而有此一会。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的仪式是极热闹隆重的,承载了官民人等对丰收的期望。作为知县,贺敬文须得率众跟在纸扎的牛、犁后面,一路热热闹闹地绕城一周,至城隍庙前拜祷。再往专门演示耕种的田地里去,扶着犁跟在春牛后头走两步,表示春耕开始了。次后再回到县衙,对着早经备好的泥牛,打下敲碎它的第一鞭。等众人一齐动手,将泥牛击碎,围观的农夫一拥而上,抢去大小不等的泥牛碎片之后,再焚了纸牛,这仪式才算完。
  若是会做人的知县,会将下属们召集起来吃一次酒。对此,许多人都不报希望,只求他快一点放人,自己好回家吃饭。谷师爷也是这般想的。万万没想到,知县大人又一次让他们失望了。贺敬文一正衣冠,清清嗓子:“这些日子,本县抱恙,县内诸事,有劳诸位了。本县现今痊愈,正借此机会,略置薄酒,遍邀宾客,聊表谢意。”
  跟你吃饭都怕肚子疼啊!众人牙疼地哼唧着,表示了赞同。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虽一身官袍衬得这新知县一张小白脸儿格外俊俏,可这活似被人暴打一顿的样子,情况真说不上是好。
  唯谷师爷满眼诧异,悄悄问张前辈:“东翁颇晓事理了啊,这是怎么办到的?”
  张前辈含笑不答,反问道:“我那十两,不用付给你了吧?”
  谷师爷道:“晚间略备薄酒,还请往寒舍一叙。”
  张前辈微笑着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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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新年衙内没有摆酒,贺敬文也不曾出来招待属下,这一回的酒就摆得颇为丰盛。贺家颇为殷实,在京中活动跑官时花去一笔巨资,到了宁乡还剩下不少。这头一回的宴席,就要办得体面些儿。
  原本不甚乐意的县丞、教谕等人,见这席面丰盛,也先将不满熄了几分。彼此使了一个眼色,教谕悄声道:“看起来这位上峰,倒是有几分底蕴。府台怕是要失算。”
  这几人因长官到任不久即卧病不见人,心里没底,而汪知府久在此地为官,便趁着过年,齐往汪知府那里拜年。顺便讨些主意,探探口风。汪知府对贺敬文正在不满,表情便有些怪异。县丞还有几分犹豫,教谕已经明了,那位棒槌知县怕是得罪了上官。再瞧汪知府身边那一位刑名师爷的神情也颇有深意,教谕便递了一眼色与师爷,待退出去之后,奉一份年礼,套几句内情。
  这师爷也十分爽快,将贺敬文如何迂腐可厌,如何在州府跌跤摔伤,一一说了。末了意味深长地道:“府台近来有些不快,并不是对你们。”教谕迂回地道:“许是我们这位新知县天真烂漫,家里将他养得太好了,并非故意。”
  师爷笑着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府台正在打听呢。”
  两人听了师爷的话,也明白了,若是这贺知县没有背景,那就等着被汪知府坑死吧。
  这湘州府的地界,算是汪知府的地盘了,内里许多事情,都要他来牵头。本朝开国至今已历百年,俸禄还是国初时定的,彼时高祖固没有刻薄百官,百多年下来,承平盛世,钱越发不值钱了。这做官儿的人,尤其是地方官儿,还要往京中送孝敬,还要养这一大群的幕僚等。若是没有家中补贴,就得另寻门路捞点外快。此事大家心照不宣,渐成定制。所有踢斛淋尖、加收火耗、题字润笔等,皆是寻常手段。而汪知府不愧是两榜出身,于此三者之外,又想出许多求财的法门,在湘州全境施行。宁乡县在全国算不上是个上等县,在湘州府里,却是个比较肥的地方。要捞钱,少了不它。这种位置上放上这么一个人,汪知府怕是不会甘心。
  两人听了师爷透露出来的消息,相约不再提及此事,且看汪知府下一步要怎么做。两人也不是笨人,并不想上赶着为汪知府去试探贺知县。万一贺知县真有背景,先倒霉的还是他们。
  今日一见,至少这贺知县家底子厚,遇着事儿上下打点也方便,不是那么轻易会倒的——还是再看看吧。
  彭县丞小声对教谕道:“这么说,这位大人是在府台那里扭伤了腰,不好意思说,这才伪称‘水土不服’的?也是呆。”
  教谕皱眉道:“伤个腰,要养这许久?至今还一拐一拐的,像没养好的样子。有古怪!他正在壮年,有什么伤病也好得快,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彭县丞有点猥琐地笑道:“壮年哦~没有不伤腰的。”
  教谕也一扫深思的模样,吃吃地笑了起来。两个老男人凑到一块儿笑了一阵儿,一齐抬头看那歪在主座上的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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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敬文在主座坐定,舒服得几乎要呻吟起来,他扭伤的腰是早就好了,可别的伤还没好呢,又忙碌了这一上午,骨头都要散架了。直觉得能坐下来喝一口热茶,已是三十余年来最幸福的事情了。
  坐正之后,贺敬文理一理官袍,正一正官帽,挺一挺腰,待要说什么,忽然抽了抽嘴角。直起来的腰一塌,将手伸到桌子底下,揉了揉大腿——这死婆娘下手忒狠!我当初怎么就会觉得她朴实能干,会是一贤妻呢?哪家贤妻会囚禁丈夫,不许丈夫上疏?
  【我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将角轴诰命甩她脸上!】贺敬文恶狠狠地想。
  他是怕了这个媳妇儿了。那个婆娘能杀人啊!不对,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贺敬文打不过她。虽则老安人也不赞成他冲动,却无法将他如何,纵然下令了,自从他中了秀才,也没有一个仆役敢于将他关到房里不放出来。韩燕娘则不同,没有仆人动手,她可以自己动手。
  一个是全家顶栋柱的官老爷,一个是手刃数贼的凶太太,听哪一个的是啊?更有老安人从中默许,仆人哪怕听到了呼救声,也都抱着手只当没听到。反正太太不会弄死老爷,老爷既无性命之忧,大家大可不必担心。
  贺敬文因此吃了许多皮肉之苦,老实说,被打得有些怕了。然而夫纲不可不振,威武亦不能屈。这个呆子浑身上下,就剩这么点子优点——风骨。死扛着就是不肯答应韩燕娘“别闯祸”,反倒振振有词,说自己这是上报君王、下安黎庶,指责韩燕娘妇道人家,空有蛮力却恃勇行凶。
  哪里知道,韩燕娘厉害的不止是拳脚力气,还有嘴皮子。韩燕娘的一张嘴,是在无数市井厮骂里练出来的,现在沉默寡言,只因战无敌手。她不但精通市井语言,还跟着做秀才的爹读过几年书,脑子比贺敬文灵光多了。直戳了文人最脆弱的内心、最深切的渴望:“一丝实事不肯去做,只知道舞文弄墨,与讼棍有甚区别?他贪钱?你贪名!比他更坏!你要真是个好人,那就做出些实事来,叫大家看看,你是真的有本事,再参他!”
  贺敬文总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来,只气得全身发抖,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韩燕娘犹不放过他:“做不到就说别人没道理,你可真行啊!我算见识到了。我说我爹怎么到死也没混上个举人呢,原来是没你这般只耍嘴皮子不做正事儿呐!”
  贺敬文怒道:“胡说!胡说!”
  韩燕娘便问他:“我哪里胡说啦?你不胡说,你讲出个道理来呀!哟,圣上叫你来做县令,叫你做御史了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妇道人家都懂的道理,你不知道呐!”
  贺敬文首次舌战含恨败北!
  此后数日,他总是被韩燕娘关在房里,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叫个以前服侍的小厮都没人答应。每日里与韩燕娘唇枪舌箭,却总是吵不过人家。磨得原本不大灵光的脑袋更钝了。可更恨是,每次吵不过老婆,他要拍桌打凳,老婆便要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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