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缠蝶

  三十三趁思风牵制凤栖木的同时在周围敏捷跳跃,利用周遭林干织了数张银丝屏障,将三人圈围在里头。
  小石头等人边跑边回头,看见了后头光景,小苍蝇骇然道:「那一团黑呼呼的是什么妖怪啊?那一大片白白的又是什么鬼东西啊?」
  「那是三十三哥哥的真身和他织出来的丝屏,定是要困住凤栖木的!」
  「三十三织的?他怎么织?」
  「三十三哥哥是有三百年修为的蜘蛛精啊!」
  「蜘、蜘蛛精?」小苍蝇险些腿软,这一个前后贯通,果然是处处有跡可寻,不禁哭叫:「我的娘啊,咱们这一路到底是与什么东西相伴为伍啊!」
  这短暂时间内接连知道数件震撼人心之事,公孙嬋对三十三是蜘蛛一事也只是一瞬惊讶,很快便接受了,紧接着却是忧心:「三十三有三百年修为,那鸟妖不知多少修为,能够打得赢两千多年的凤先生吗?」
  话声未落,忽闻后方传来惨叫,依稀便是三十三和思风的声音,突然眼前黑影一幌,凤栖木竟已来到他们面前,衣衫染血、神情狂乱,原本清澄的眼睛此刻泛着丝丝黑气,看起来邪异非常。
  小石头惊叫道:「他被恶念所錮,已经丧失理智了!」
  凤栖木只看着公孙嬋,对另两人不闻不问,嘴里唸着:「木蝶……木蝶不许走!」
  公孙嬋双手紧护着木蝶项鍊,惊惧后退,小苍蝇亦怕得要命,却是护主心切,虽然知道真正的公孙嬋早已亡歿,但终究朝夕相处了四年,外貌也还是原来的小姐,一时未及多想,只念着要平平安安带她回凝月城,颤着身体挡在她前头。
  凤栖木竟似不认得小苍蝇,举起手掌对着她欲除去障碍,小石头惊叫一声:「臭苍蝇!」
  对着自己的掌心中聚起一团碧光,小苍蝇未让得一步,也是心怯腿软,难以动弹,眼睛却始终不曾一眨。碧光大盛,驀地一团黑影窜入,跟着她被一股极强力道衝撞地往后摔去,撞倒公孙嬋,双双跌倒在地,打了几滚。
  那一瞬间小苍蝇忽感有异,怎么术法打在身上却不痛不痒?这时她才惊觉身上有东西压着自己,方才窜入的黑影似乎挡在身前替她受了那一击。伸手去推,却是小石头的身子,他滑倒在一旁,软软地一动也不动。
  小苍蝇只感觉耳朵嗡地一声,天地俱静,她伸出手想摸小石头,那手却比面对凤栖木时抖得厉害,好像要散了架。就在将触及那张没有知觉的小脸时,小石头却陡地消失不见,小苍蝇愣住了,还是把手伸过去,摸着他刚才躺着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小石头被凤栖木打得粉身碎骨、不留半点痕跡了吗?
  一口气堵在胸口,她还回不了神,耳边听见公孙嬋大叫:「小石头!」跟着她却撩起小苍蝇的袖子,握住她腕上的白玉鐲,大喊:「小石头!」
  「小姐,小石头他不见了……剉骨扬灰,不存一丝半点了……」小苍蝇一开口就是哽咽,眼泪随即落了下来。
  「小石头的灵身被打散了!」公孙嬋见她一脸獃傻,又道:「他是这玉鐲的物灵啊!你不知道吗?」
  小苍蝇含着泪,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低头去看那玉鐲,却见原本无瑕光滑的鐲身竟然產生了裂痕,那痕路自外面摸不出来,却是龟裂在里头。
  自打中小石头后便抱头呻吟的凤栖木此时又恢復过来,邪眼一张,掳住公孙嬋眨眼失去踪影。
  「小姐!」小苍蝇来不及伤心,连忙自地上爬起,往回而奔。
  千年夏梧之前,银丝屏障掛在枝头已破如碎布,满地残羽断丝,青银交杂,衬着斑斑鲜血,艳得十分凄绝。三十三和思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上两截黑色长足断肢,三十三右腿左臂齐断,仅以蛛丝牢密地裹住伤口。银丝腥红,血渗了出来,滴答落在土中。
  相加起来的近六百年,到底抵挡不了两千馀年的一招半式。
  三十三瞳孔几已涣散,公孙嬋的惊呼声却令之重聚。他挣扎地抬起眼,却见公孙嬋让凤栖木挟了回来,就跌坐在自己前面。
  「三十三!」公孙嬋骇然看着他严重的伤势,颤声道:「你……你的手跟脚……你流好多血……」浑身抖得像残留在枝头被冷风搔拂的蛛丝,想碰他又怕他疼,想救他又无能为力,忍不住无助地呜咽起来,像孩童般不知所措。
  「晓蝶……别哭……别哭……」三十三勉力动了动手,气若游丝地安慰她。他从未见她哭过,不知道原来心上人一哭,会令自己也热了眼眶。
  凤栖木将公孙嬋扶了起来,脉脉地凝睇她,轻柔地抚去她的泪,柔声低诱:「嬋儿,嬋儿……乖乖地,将木蝶给我可好?」
  公孙嬋惶恐地看着他邪气氛氛的眼,紧抿着唇不说话。
  「晓蝶,不行,不能给他……」
  「嬋儿,你心中喜欢我是不是?」凤栖木柔笑:「我也很喜欢你的,你叫我凤大哥吧,嬋儿……」他抚摸她脸颊的手缓缓滑至她肩颈,手指不安分地勾动着项鍊。「将木蝶给凤大哥,让你我融为一体,我中有你。你本是我的心啊……」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他心口上,她竟能够感觉到手掌下的厚实胸膛有一处空洞,恰如梧桐树上的窟窿。
  公孙嬋抽回手,紧按住木蝶,极度害怕却仍直视他:「我不是嬋儿,不是公孙嬋──我是晓蝶!」
  凤栖木冷下脸,慍怒地松开手。小苍蝇跑了回来,看见眼前景况不禁骇然失色。三十三听见她的脚步声,对她大叫:「别过来!」凤栖木的目标不在她,她只要不碍事,多半没有性命之虞。小苍蝇听见他喊,心中担心害怕,却也不敢再往前一步。
  「你本来很信任我的,为什么现在不听我的话了?」凤栖木恼道,继然恍然看着三十三:「是了,是因为你。」他开掌对着三十三,看着公孙嬋冷笑:「你若自愿将木蝶献给我,我就不杀他。」
  公孙嬋着急地看向三十三,他叫道:「别管我!只要你不给他,他就不敢抢,他也只敢伤我不敢杀我,否则就是弒杀同道,同为弒灵,除非他想变成妖!」
  凤栖木恶狠地瞪着他,却听思风气若游丝地笑道:「青梧主若变成妖也没什么不好呀,同样是与天地同寿,精还得通过封神,规矩一堆,天帝准了才算。青梧主封神之路棘手,这小姑娘又不肯牺牲自己为您延寿,您要顾虑不可弒灵,可要与她对峙到什么时候?但妖要成魔却简单得很,修为够深、恶念够重、为恶够多,自己就能魔变。」
  凤栖木瞇眼沉吟,思风又道:「魔与神同等,能力之强大旗鼓相当,同是不死不灭的存在。青梧主若成了妖,相信以青梧主修为之高深,魔变指日可待,又何必固执于封神一路?」
  凤栖木身子一震,思风见他似有松动,更加以劝诱:「如果青梧主愿意踏入妖途,就不必理会那小姑娘是否自愿献身,也不必理会恶念缠心,直接抢了那木蝶嵌合便是!」
  三十三见他犹如着魔,向思风怒道:「你住口!如果他真的堕妖,对杀戒再没顾忌,我们全得死在这儿了!」
  思怒忿道:「都怪我一时让贪念冲昏了头,才会与你相约!我只答应助你自青梧主手上救出你的同伴,可没说至死方休!如果他封了神,我哪里还能逃出生天?我死了,你那两百年修为我也吃不着了!他现在已经是个半妖,否则对你这个同道又怎会下如此重手,你道他真的不敢杀你?呵,要是他真能堕妖,就是我的同伴,我还担心他吃了我吗!」
  三十三咬牙道:「你!」
  昨夜三十三一时无计,心想自己只剩两百年修为,无论如何胜不了凤栖木,见思风对凤栖木颇多了解,多一力相助总强过孤军作战,便兵行险着,与她相约联手救出晓蝶等人,代价便是事成之后他全数修为尽献于她。却不料妖物反覆无信,不能共事,是他太过天真!
  凤栖木头疼欲裂,直是不能平息,内心却是天人交战,像是两道白与黑的丝线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他捧着头喃喃不休:「魔与神同样不死不灭,封神如何……魔变又如何……我一生助人不害人,为何要受此剜心之灾?修行之道波折不断,而今又寿限将至,谁来相怜!」却又摇头:「不……神为助人,魔为害人,我亦受凤皇之助,理当与之同行,怎能背道而驰……呜……」
  他仍在苦苦挣扎,却正是个绝佳空隙,思风眸中妖光一闪,陡地朝晓蝶射出一箭羽光,正中她胸前木蝶。
  这一下变故仓促难料,眾人尽皆呆住了,思风却一声娇笑,霎时无踪。
  公孙嬋只觉体内一番强剧震盪,好像五脏六腑都震离了原位,又好像感知神识都要脱出而去。她缓慢地看了一眼震愕的凤栖木,又看向张着嘴却发不出声的三十三,眼一闭,软倒下去。
  凤栖木及时接住她的身子,心中剧痛,眼眸妖气同时散去,不敢置信地低唤:「嬋……蝶……蝶儿……」他颤着手缓缓掏出那隻木蝶,但见裂痕纵横,最深的一道几乎将之剖为两半,只馀一片薄薄的木膜黏连着。他捏得死紧,不敢松手,怕手一放,这块木蝶也就分崩离析了。
  他抱着她,握她的手,已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那道暖流,一时间呆若木鸡,竟不知如何自处。
  「晓蝶──!」
  三十三发出一声凄厉嘶叫,撑着单手单脚奋力地爬到公孙嬋身边,哭喊:「晓蝶、晓蝶,你醒醒,你快点醒来!」
  公孙嬋毫无鼻息,一动也不动,三十三摇着她,哭道:「晓蝶,你睁开眼听我说,我不会再让你生气,你想做什么都好,你要喜欢谁都好,你不要我也没关係,你不想看到我,我就离你远远的!我只要你活着,一直快快乐乐的,我只要你活着……」
  小苍蝇奔了来,看到三十三的惨状和死去的公孙嬋,又想到小石头,哇地一声掩面大哭。
  三十三满脸是泪,不肯放弃,低喃:「晓蝶,我说过会保护你,一定说到做到!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强撑起身子,单手覆住木蝶,鼓催精元,银丝自他手中喷吐而出,填补裂缝,缠裹木蝶,一层一层,严紧密实,使之不会离碎。
  「晓蝶,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很喜欢你,跟着你到公孙府,待在你身旁,不许你离开我身边半步,盼望着有一天你也会爱我。可我却不曾想过,你要的会不会是能够让你飞的天空,而不是我为你织就的网……」他凄然一笑,惨白的脸上越渐黯淡无光。「这些都不要紧了,你若能活下来,就……就尽情去飞吧……」
  一阵银光闪烁,三十三精元耗尽,再无法撑住人形,现出真身本体,却是一隻玄黑蜘蛛,身腹足有一个成人指掌之大,肢足细长,此刻八足已少了两足,瘫伏在地上了无声息;只几个眨眼的时间,蜘蛛越渐缩萎,最后来到和木蝶一样的大小。
  小苍蝇讶道:「这……这怎么……」
  凤栖木低声道:「他将精元尽数灌注在银丝上头,散尽毕生修行,若还能活,也只是一隻普通生灵了。」
  「三十三……」小苍蝇哭着,伤心不能自抑。
  内质坏损的小石头、痛哭失声的小苍蝇、耗尽修行的三十三、蛛丝缠体的木蝶,凤栖木忽感茫然,喃喃自问:「这……是封神的代价吗?」
  凝望苍天,无言相对,却见晦暗的天空陡现金光,一个清越之声自空中响起:「封神之道罕得难求,岂是天真易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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