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心愿之地【上】

  若不是席间安静,说不定便听不见这细微声音,此时却难以忽略,席上四人同时往后方看去,就见小苍蝇惊慌地按着嘴,三十三手里拿着茶具,镇定地坐在一旁。
  公孙老爷先是一愣,随即喝斥:「你──怎么会是你们,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小苍蝇慌道:「我、我们……」
  公孙夫人亦叱道:「我还觉得奇怪,怎么这茶煮了那么久还不端上来,原来是你们俩在捣鬼!」
  小苍蝇惨白着脸手足无措,暗骂自己一时不察,竟然露出马脚!不说偷听事大,简直犯了老爷大忌,方才他们谈论的几乎全是不便让外人听取的内容,这下子大闯祸洞,不知要受怎样的惩罚了!公孙府虽然对下人宽容厚道,却也不容漠视规矩,若只是扣薪餉挨板子倒还容易,万一被逐出去……小苍蝇想到这里,几乎快哭了,心里忍不住埋怨起三十三。
  一切都由他起头,若不是他偷进厅来,她哪会因为担心而后脚跟进?小苍蝇怨气衝天地朝三十三瞪了一眼,他手中的活儿虽停了下来,却丝毫不见惶恐之色,只是端正地坐着。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如此冷静,好像凡事与他无干一样,小苍蝇顿时更气上一层楼。
  「你们两个莫非是仗着身为小姐的贴身僕人才恃宠而骄?连府上规矩都胆敢不听了?那好!」公孙老爷厉声大喝:「赵管家!进来!」
  「爹爹,三十三他们……其实才刚进来而已……」公孙嬋笨拙地尝试替两人解套。
  公孙夫人平日甚是喜爱小苍蝇和三十三,然而规矩不可不守,虽然不愿罚得两人太重,面对丈夫的怒气却难以开口调解。小苍蝇腿一软,坐倒在地,浑身颤抖地哭了出来。
  三十三突然直起身子,唤道:「老爷!」
  公孙老爷循声回头,对上三十三一双黑潭也似的眼。三十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公孙老爷不知怎地渐感迷糊,好像正在忘记自己为何生气,忽然一个声音打破此间气氛,凤栖木的嗓音如冷泉般穿透而来:
  「公孙老爷且莫动怒,凤某有话想问问这位姑娘。」
  公孙老爷被凤栖木的声音震得神识一清,情不自禁转过头去看他;三十三转而冷睇凤栖一眼,默然敛目而坐。
  「凤先生要问什么?」
  凤栖木淡淡一笑:「公孙老爷让怒气攻心,这才忽略了您本可意会之事。」他转向小苍蝇道:「这位姑娘,依你方才喃喃自语的那句话听来,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公孙老爷幡然醒悟,这才明白凤栖木所指为何。这时赵管家匆匆进来请示,一见三十三和小苍蝇也在这里,顿时满脸讶异。
  公孙老爷又挥手让他出去,平息情绪后温言开口:「小苍蝇,你一向跟嬋儿形影不离,是否曾听她提起过什么地方,或是什么想做的事?」
  小苍蝇见危机好似暂缓下来,便赶紧抺去眼泪,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答道:「回、回老爷,小苍蝇不敢肯定,只是想起小姐曾经提到过一个地方。」
  公孙夫人忙问:「哪儿?」
  「金陵,秦淮河的金陵。」
  「金陵?」公孙老爷疑惑道:「江南道离凝月城有千里之遥,为什么是金陵?」
  「小姐读过一首诗,诗上说金陵有凤凰,小姐并没说到想去金陵,只说希望能见到凤凰。」
  公孙老爷和夫人面面相覷:「那是哪一首诗?」
  「呃……」小苍蝇搔了搔头:「我……我不会背,只记得什么金陵、什么凤凰台……」
  「是《登金陵凤凰台》。」凤栖木接话道:「开头是这么两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传闻南朝时候凤凰台上聚有凤鸟,故而得名,公孙小姐想必是因此典故而有发想。」
  小苍蝇在一旁猛点头:「对对对,小姐就是这么说的。」
  公孙老爷又问:「她为什么想看凤凰?」
  「小姐说,若能见到凤凰,想请祂以眼泪治好她的病,病一好她就不必老待在府里,哪儿都能去玩了。」
  公孙夫人一听这话,虽然公孙嬋这时候便活生生坐在身旁,但一想到爱女坐病监的往日岁月,眼眶仍不免红了。
  「嬋儿可还提过其他地方?」公孙老爷问。
  小苍蝇摇头:「没有了,就是因为只听小姐提过金陵,我才记得这么清楚。」
  「那,会不会就是金陵呢?」公孙夫人徵求认同地看向凤栖木。
  「虽然不能肯定魂魄定往金陵而去,但若得不到其他线索,也只能去金陵一碰运气。」
  公孙老爷沉吟道:「我再令赵管家传话下去逐一询问吧,说不定还有人知晓什么,总是多方求答为善。」
  凤栖木点头:「公孙老爷所言极是。」
  公孙老爷唤来赵管家,瞥见外头天色,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老爷,酉时三刻了。」
  公孙老爷向凤栖木道:「凤先生不如留下来用膳吧,我让人一面备膳一面传话下去各个詰询,府中僕妇不过三十来个,料想晚膳过后多半结果也出来了。」
  凤栖木一番推辞,却还是被公孙夫妇留了下来。公孙老爷问明了饮食禁忌后,吩咐多备几道素菜,在花园中的百香席设下饭局。
  百香席是坐落在庭院中央的一座小亭子,院子里假山流水,石径小桥,园圃里种满了多样花卉,各有蒔区,多而不乱。
  华灯初上,侍女们将四面竹帘捲起,让傍晚凉风送进亭中。群花在风间摇曳,浪花簇拥的百香席宛如花海中的一座浮灯,不知是要悠悠而来,还是要徐徐而去;不知是浪尖漂流,抑或花间停佇。
  公孙夫妇、公孙嬋和凤栖木分坐四方,小苍蝇和三十三站在公孙嬋身后不远处静候。两人在正厅偷听一事,本来不该无责放过,但小苍蝇一句原本惹祸的话反倒给了极大线索,虽不能功过相抵,料来最糟的惩罚也不会是被逐出公孙府。这么一想,小苍蝇登时大大松了口气,公孙夫人更乾脆让两人就近参与聆听,万一又遇到类似早先的情况,说不定两人能知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唯一的命令是不许对他人洩漏隻字片语。
  凤栖木深深吸了口花香,微笑道:「想不到重门深院里还有这么一处美丽别致的地方,公孙老爷果然与别不同,当真风雅。」
  公孙老爷见他这一笑甚是温和愉悦,与早前谈话的严肃淡漠大是相异,显然十分欣赏百香席造景,欣然笑道:「这里是当年为了让体弱多病的小女能够偶尔离开房内舒活筋骨而建的,本来绿草席地,十分适合夏夜乘凉、冬日观雪,但小女一直都不特别钟意这地方,直到四年前死而復生,忽地爱上了花花草草,三十三……哦,就是她的这位随从,建议不如将草地改成花圃,我便命人在庭院种满鲜花,亭子亦重新造设装饰。三十三把这儿取了百香席这好听名字,小女这便高兴了,隔三差五就来。」
  凤栖木哦了一声,看着三十三微笑道:「这位小哥不仅风雅,还是个有心之人。」
  三十三只觉这句听似讚美的话中别有含意,心底冷冷一哼,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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