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为妃_分卷阅读_11

  虽然进了八月,秋老虎仍极厉害,热辣辣地直射头顶肩背,尚仪局外值房青石板院子里没遮没拦,垂手站一炷香就让人有些发晕。但凡要应试的学子,都事先在学宫里学礼,以免殿试或之后为官失仪,顾沅对这样的站法并不以为苦,她右边的绿衣少女却已经吃不消了,悄悄抬眼睛瞥了一眼顾沅,又垂目看一眼地面,不一会儿便摇晃起来。
  每年学宫里学演礼,新秀才里总有几个倒地不起的。顾沅眼见少女一头栽下去,抢上前一步将她扶住,就手解开她领口纽扣,见她口鼻干净,并不流涎,方松了一口气。少女右手边的粉衣少女此刻也反应过来,见顾沅扶住了绿衣少女,也上前在另一边扶住,向着窗下扬声道:“姑姑们,这里有人中了暑气!”
  窗下注视众人的几个中年女官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个便扬声吩咐:“你们两个,把她扶过来!”
  在窗沿下把人放平,顾沅照女官们的吩咐,打了水替绿衣少女取了手巾敷在额上,那边粉衣少女已经端了汤药来,眼见着绿衣少女低声呻吟一声睁开眼睛,把药碗凑到她嘴边,又低声埋怨:“快喝了。早起要你多吃些,偏不听!”
  她声音甚低,只有顾沅听得清楚,顾沅并不作声,眼见几个女官又看过来,便也不再耽搁,待绿衣少女喝完药,便又归了队。
  一个时辰站下来,体弱不堪的、站姿不稳重的、个头过高过矮过瘦过肥的全数清退,转眼便淘汰了一半。
  选上的人依旧是五人一队,顾沅这一次被分到了荒字队,绿衣少女恰又与她一处,傍晚进宿房里安顿了,便大大方方朝着顾沅行礼道谢:“我表妹体气不甚结实,幸好今日有姐姐援手。”
  顾沅一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少女呆了呆:“刚刚我就觉得你长得真好,这么一笑,就显得更好了!你也是京里的?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去年宫里大挑怎么没去?我阿父说,那是给宫里贵人们挑随侍,去了就飞黄腾达了!只可惜我年纪小,只赶上这一轮。”
  她个子虽然与顾沅相差无几,圆脸上却还是一团稚气,显然年纪甚小,操着一口地道官话,连珠炮似地滔滔不绝,问了顾沅姓名籍贯,又报自己的家世:“我姓卫,家里人都称我安娘。我家祖籍京城,安乐坊卫家老店便是我家名号,我阿母昔年也在宫里当过差,眼看着我十三岁,说是不能那么傻吃傻玩,让我进宫几年见识见识,也看看能不能给自己攒一份嫁妆,就把我送进来啦!”
  宫中定例,每五年一次宫察,有不称职的内侍宫女按例降职或清退,在宫内满五年或年过五十的宫人皆可上书请放归,虽有些要紧职务按例不准,寻常差役没有不准的。顾沅听卫安娘说得笃定,显见这经厂并非什么紧要差使,心里头也安慰了许多。
  因宫内忙着准备八月十五节宴,复选便定在了八月二十九。中秋日宫内各处管事都忙碌不堪,尚仪局人手都进了内宫,只留了两个女官在外值房照管这些候补宫女。这两位姑姑都是五十岁上下,脾气甚是和善,见几个小宫女演礼之余都悄悄朝门外张望,索性便给一干人都放了假,任其观看,只划定了范围,不许出外值房一步。
  卫安娘与顾沅肩并肩立在一处槅扇里,透过步步锦窗格朝外看,倒也把外面的情况大致看了个清楚。眼见着灯火通明车盖如云,卫安娘看得如醉如痴啧啧称赞,顾沅却看得心里发急:她冒着风险进宫,为的就是这一日,却不曾想只见车如流水马如龙,而那车中人却不得一见!
  她正着急,门外却有个人探头朝里面看:“徐姑姑可在?师傅派我送节礼来了!”
  两个坐在窗下闲话的中年女官里头高个的那个站了起来,声气也很熟络:“你师傅还是那么客气?身子可还好?”
  “都好,都好。”来的太监三十余岁,一招手令门外两个小内侍将个满满的小筐抬进门,又几步上了台阶,拱着手与女官寒暄。
  几个宫女都摸不着头脑,不知是什么来路,卫安娘却轻轻撇了撇嘴,顾沅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一阵翻腾,悄悄后退一步,拉了拉卫安娘。卫安娘随着她退到人后,低声道:“那是对食,也叫菜户。我阿母说只要是在宫里一辈子的,差不多都——”
  “不是这个。”顾沅低声打断,脸色透出一丝苍白,“那位内官的声音——内官的声音都这样儿?”
  “内官的声音,自然都是这样的。”卫安娘答得爽快流利,“太监这样年纪的,基本上全是公鸭嗓,听说要是上了年纪,听起来就更难听了!”
  “寻常宗室家里,也一样有内官么?”
  “那不是和皇宫一样了?”卫安娘眨了眨眼,“我阿母说过,内侍宫女,除了宫内,就只有王府才能有了!”
  难道当真是遂王?顾沅心里猜测不休,想到之前在遂王府门口吃的闭门羹,又是微微苦笑——这位林十一娘的身份,她是越来越不敢想了。
  鸾仪科和文科规矩一样,都是由各方考官选出十本上佳试卷,呈给皇帝御览后钦定三鼎甲。八月十九,奏事女官照例送了名单并试卷来,皇帝一手执笔,浓浓蘸饱了朱砂,一手拿着那份名单,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发慌。
  魏逢春见她发怔,只以为皇帝累了,低声道:“小爷先散散,这些个政务待会儿再办?”
  皇帝点了点头,起身背着手在殿内踱步,手里却依旧捏着那份名单,在殿里面无表情地转了几十个圈,她突然把名单往奏折匣子里一撂:“朕信得过徐师傅和郑先生。就按这名次填榜吧!把榜单抄一份留档也就是了。”
  皇帝素来勤政,这样行事甚是少见。眼见皇帝脸色不甚好,魏逢春待女官退出去,便劝道:“小爷近来睡得不好,要不先到后边歇歇?”
  皇帝蹙着眉,并不作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停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殿试是定在八月二十九?”
  “是。钦天监挑的日子,说是上上大吉。”魏逢春见皇帝朝案上扫了一眼,忙将案上的白釉小茶盏递与皇帝,皇帝伸手接过,喝了两口茶,声音里仿佛有些感慨:“这一回,朕要亲去瞧瞧了——朝服备好了?”
  天寿元年恩科和天寿二年大比,因皇帝年纪尚小,由阁臣会同鸾仪司一同主持,这一次皇帝虽然并未亲政,却也到了足以主事的年纪,虽依旧不亲试,却要亲临,算来也是皇帝除登基和大朝外,第一次主持这样的大场面,听见皇帝竟破天荒的问起朝服来,魏逢春忙笑着凑趣:“自然是早都备好了!四执库的人昨儿还清点过,织造局新进上来的,颜色鲜亮着呐!那气派,也只有小爷天威所在,才压得住呢!”
  皇帝却依旧有些心不在焉:“倒是太严肃了些。”
  皇帝可以随意谈论,魏逢春却不敢谈论龙衣款式,只得闭了嘴。好在皇帝自己出了一会儿神,便又恢复了常态,批折子办事,没有一丝异常了。
  魏逢春松了一口气,不意下午内阁与鸾仪司送了女科贡榜名单过来,皇帝注目半晌,脸色却蓦地苍白起来,又派了人去礼部查弥封试卷。
  魏逢春陪着皇帝,在殿内一直等到半夜,几位女史才将女科试卷原稿与抄稿一一对清,其中果然有数份有些笔误,魏逢春一边竖着耳朵听着,一边暗地里佩服:怨不得说天子圣明烛照呢,小爷才一看名单,便能知道那卷宗里有错了!
  他眼见皇帝盘膝坐在案后,端容正色不动如山,心里头是愈发地佩服,却不知此刻奏对自皇帝耳边走珠一样溜过,她却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心里只是翻来覆去地发急——李清、许汐的名字榜上没有,但落卷里有;顾沅的名字榜上没有,卷宗里竟然也没有。
  她的顾沅,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过了立秋,入夜的风也一天天凉了起来,掌灯时零星下起了小雨,入了夜渐渐大了起来。崔成秀自日精门月精门一路巡回来,值房里崔三顺早准备好了热茶,帮他脱了外边油衣,冲着他讨好地一笑:“师傅,一层秋雨一层凉,您这份尽职守,可真是没得说!”
  “去,去,拿那些个虚头巴脑的东西应付我,还不如去想想怎么去给姓魏的那小子下绊子呢!”崔成秀赶苍蝇似地挥手,自己在八仙桌边坐下来,见其他几个小太监都畏畏缩缩看着自己,一边喝茶一边心里头不是滋味:堂堂大总管沦落到要等徒弟讨好奉承的地方,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自己怎么就失了手,落了把柄给魏逢春那小子呢?
  “师傅,”崔三顺凑到他膝前,低声跟他请教,“明个儿我当值,见了小爷该怎么说?”
  “不是昨晚上教你了嘛?”崔成秀瞪他一眼,“到时候端了茶进去,要是看小爷觉得不错,就顺嘴提那么一句‘御茶房里头这阳羡茶的茶叶就剩一两多了’,小爷要是想起顾小娘子,你就顺着话头往下说,要没,你就想法子再搭上一句‘今儿贡考放榜,榜下多少等着择女婿选娘子的,不知道许小娘子、李小娘子怎么样? ’这还用我说两遍?”
  “师傅,”崔三顺依然有些犹豫,“宫里头先前闹得可不善。要是太后老娘娘知道咱们这样儿,只怕——”
  “天塌下有我呢,熊什么?”崔成秀恨铁不成钢,低声呵斥一句,又教训,“你明白什么?顾小娘子才高九斗,不对,是九石,横竖都是要上榜的,小爷看了贡榜,能没点想头?眼看着殿试就要见面,咱们做奴婢的,先帮忙铺铺路也是应该的嘛!”
  他还待继续往下说,一个小太监挑帘进来,浑身被雨打得精湿,朝着崔成秀一哈腰:“小爷传召,西暖阁里问话。”
  崔成秀颠颠地起身,心里头乐开了花:皇帝四更都没歇下,可不就是放不下顾小娘子嘛!魏逢春自殿西边铜茶炊里头出来,看样子应该是刚灌了碗浓茶,苦得呲牙咧嘴,狠狠睃了崔成秀一眼,崔成秀是一点儿都不在乎——就算是皇帝没差遣,看这小子这幅模样,也值!同时心里头还鄙视,就这么熬一夜都熬不住,还想往上爬,那不是痴心妄想吗!
  在廊下解了油衣递给站班太监,规规矩矩整整衣服,他摆出一副笑脸,笑模笑样地自崔三顺手里接过茶盘进了西暖阁,把那海棠红小茶盅放在御案上:“熬夜最是伤津,小爷先润润嗓子。”
  皇帝仿佛是歇下了又起来的模样,明黄绸长衣外面只套着件天青缎外袍,没系腰带,倚着黄缎云龙迎手若有所思,一手拿着本书,一手轻点御案:“八月十五中秋,朕派你去慈寿庵布施,那里面的姑子怎么说的?”
  “回小爷的话,”崔成秀喜出望外,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微微含着笑,“那几个姑子滑头得很,只说三位小娘子碰见个相熟的故友,搬去同住了。旁的一句话没有。奴婢又去了报国寺,倒听和尚们说是许李两位小娘子的老师正巧也在京里头,去庵里进香时凑巧碰上,就一处去了。”
  “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说是四十余岁的一位夫人,穿着打扮像是寻常京里官员,举止倒是和顾小娘子如出一辙。”崔成秀说着,突然心底一跳,别不会是那日山门里头碰上的那位吧?他越琢磨越觉得像,便回禀皇帝,“奴婢似乎也碰到过这么一位,当时奴婢还在想,这气派,要是和顾小娘子一处,简直就是一家人呐!”
  “果真是这样?”皇帝想了想,“朕记得天寿元年鸾仪司外察,自各州升了几个教谕到京里各部,想必是那时候进京的。瑞娘也提过,说是她的启蒙师傅也在京里,那就必定是她了。”
  如今士子们首重师生,次重同年,老师住到学生家里,学生住在老师府上本就是约定俗成的风气,眼见着有了头绪,皇帝略松了一口气,吩咐道:“你去鸾仪司查档,看看当年那梧州教谕是何人,如今是何官职,再查一查顾沅的履历,看是不是对得上,倘若对得上,便去看看那教谕住在何处,朕早朝回来,你来回话。”
  “是。”崔成秀精神抖擞应了一声,出了殿转回日精门,去鸾仪局值房领了对牌,又到对面鸾仪司值房查档。这是个极简单的差使,不一会儿两个掌记女官一人捧了本册子出来,两下里对照:“梧州教谕程素,天寿元年七月上京,如今刚升了刑部司狱右掌事。”
  “是她了。”旁边书记官取了空白文书出来,一字字按格式抄录,掌记女官又寻出顾沅履历,这一次却略显迟疑,“顾沅结交匪类,行为不端,刑部昨日知会,已经革去功名,限日出京,这一份履历,宫里也要么?”
  “什么?”崔成秀大吃一惊,接过来看了一眼,心里头暗自叫苦:倘若皇帝因为这个又和大臣们纷争起来,自己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怎么这位顾小娘子,旁人都不坑害,只坑害他一个呢,难道是八字相冲?
  崔成秀自怨自艾,硬着头皮取了履历回清和殿,远远见明黄御辇自甬道一头过来,忙垂手退到路边。他生怕惹祸,有心晚些回话,不意皇帝却已经望见了他,轻轻一跺脚,八个抬轿太监立时一起停步,纹丝不动。
  “可查明了?”
  “是。”崔成秀狠了狠心,将怀里履历呈给皇帝。皇帝伸手翻了翻,突然目光定住,将那份薄薄的一页白棉纸反复看了几遍,突然咬牙道:“好胆子!”
  这句话让崔成秀吓破了胆,紧着劝说皇帝:“小爷,这事儿还不明了,其中恐有内情。要不,奴婢再去查一查?“
  “拿着这个,去鸾仪局领对牌,”皇帝自腰间摘下枚玉佩,自御辇上扔给他,“去刑部衙门传朕的旨意,把一干案宗全部送到清和殿来!”
  “小爷——”
  “不必担心。”皇帝掌中攥着那页白棉纸,微微冷笑,“他们正等着朕发火,只要朕开口替她说话,她就是蛊惑朕,就是行为不端——好臣子,好算盘!”
  “小爷!”崔成秀再顾不得,跪下拼命叩头,“奴婢这就出宫去寻顾小娘子,且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御辇上皇帝唇边微笑愈发飘渺,“朕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去刑部,再去知会翰林院,朕有几件政事不明,等朝会散了,召他们和刑部一同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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