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人间 第514节
依旧还是维持曾经的样子，哪怕也有破损，但整体去看，似乎没太多变化，只不过就是屋舍少了一些碎瓦，城墙少了一些砖石，衙门大院少了一些牌匾，以及……茶楼里，少了当年的说书人。
可这县城里，也多了一些人与物，多了一些店铺，城墙多了塔楼，衙门大院多了面鼓，茶楼里多了个伙计，以及……在东城桥下，多了个乞丐。
乞丐满头白发，衣衫脏兮兮的，双手也都好似污垢长在了皮肤上，半靠在身后的墙壁，面前放着一张残缺的木桌，上面还有一块黑木板，此刻这老乞丐正望着天空，似在发呆，他的眼睛浑浊，似快要瞎了，全身上下肮脏，可唯独他满是皱纹的脸……很干净，很干净。
似乎这是他唯一的，仅有的体面。
只是这干净的脸，与四周其他的乞丐格格不入，也与这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一样不协调。
他似乎不在乎，在半晌之后，在天空有些阴云密布间，这老乞丐喉咙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似在笑，也似在哭的低下头，拿起桌子上的黑木板，向着桌子一放，发出了当年那清脆的声响。
“上回说到，在那苍茫道域灭亡前九千万无量劫前，于这天地玄黄之外，在那无尽且陌生的遥远星空深处，两位原始初开时就已存在的大能之辈，彼此争夺仙位！”
“却见那名罗的大能，右手抬起，一把抓住天道，正要捏碎……”
“但古更胜一筹，转身间竟逆转时光……”老乞丐声音抑扬顿挫，更是晃着头，似沉浸在故事里，仿佛在他昏暗的眼睛中，看到的不是匆匆而过，无人问津的人群，而是当年的茶楼内，那些如痴如醉的目光。
即便是他的开口，引起了四周其他乞丐的不满，但他依旧还是用手里的黑木板，敲在了桌子上，晃着头，继续说书。
“老头，这故事你说了三十年，能换一个么？”
“姓孙的，赶紧闭嘴，扰了大爷我的美梦，你是不是又欠揍了！”不满的声音，越发的强烈，最终旁边一个样貌很凶的中年乞丐，上前一把抓住老乞丐的衣服，凶恶的瞪了过去。
“老孙头，你还以为自己是当初的孙先生啊，我警告你，再惊扰了老子的美梦，这地儿……你就给我搬出去！”
老乞丐目中虽昏暗，可一样瞪了起来，向着抓着自己衣领的中年乞丐怒视。
“大胆，我是孙先生，我是举人，我名满天下，我……”
“你这个疯子！”中年乞丐右手抬起，正要一巴掌呼过去，远处传来一声低喝。
“住手！”
随着声音的传来，只见从天桥旁，有一个老者抱着个五六岁的小童，缓步走来。
眼看老者到来，那中年乞丐赶紧松手，脸上的凶残变成了阿谀与讨好，连忙开口。
“原来是周员外，小的给您老人家问好。”
“退下吧。”那周员外眉头皱起，从怀里拿出一些铜钱扔了过去，中年乞丐赶紧捡起，笑容更为谄媚，连忙退后。
没去理会对方，这周员外目中带着感慨与复杂，看向此刻整理了自己衣衫后，继续坐在那里，抬手将黑木板重新敲在桌子上的老乞丐。
“孙先生，若有时间，还请说一段吧，我想重听一下罗布局九千万无量劫，与古最终一战那一段。”周员外轻声开口。
老乞丐眼皮一翻，扫了扫周员外，打量一番，淡淡一笑。
“原来是小二啊，人来齐了么”
周员外闻言笑了起来，似陷入了回忆，半晌后开口。
“孙先生，人都齐啦，就等您老人家呢。”说着，他放下怀里好奇的小童，上前用袖子，擦了擦桌子。
老乞丐顿时得意的笑了，拿起黑木板，在桌子上一敲，发出啪的一声。
“上回说到……”老乞丐的声音，回荡在熙熙攘攘的人声里，似带着他回到了当年，而他对面的周员外，似乎也是这般，二人一个说，一个听，直至到了黄昏后，随着老乞丐睡着了，周员外才深吸口气，看了看阴沉的天色，脱下外套盖在了老乞丐的身上，随后深深一拜，留下一些银钱，带着小童离开。
远远的，能听到小童好奇的声音。
“爷爷，那个老乞丐是谁啊。”
“他啊，是孙先生，当初爷爷还在茶楼做伙计时，最崇拜的先生了。”
“可他怎么在这里呢，不回家么？”
“孙先生的梦想，是走千山万水，看黎民人生，或许他累了，所以在这里休息一下。”老人唏嘘的声音与小童清脆之音交融，越走越远。
他看不到，身后似沉睡的老乞丐，此刻身体在颤抖，闭着的眼睛里，封不住泪水，在他体面的脸上，流了下来，随着泪水的滴落，阴沉的天空也传来了闷雷，一滴滴寒冷的雨水，也洒落人间。
这雨滴很冷，让老乞丐哆嗦中慢慢睁开了昏暗的双眼，拿起桌子上的黑木板于手里轻抚，这是唯一从始至终，都陪伴他的物件。
摸着黑木板，老乞丐抬头凝望天空，他想起了当年故事结束时的那场雨。
三十年前的那场雨，寒冷，没有温暖，如命运一样，在古与罗的故事说完后，他没有了梦，而自己创造的关于魔，关于妖，关于永恒，关于半神半仙的故事，也因不够精彩，从一开始大家期待无比，直至满是不耐，最终无人问津。
他尝试了很多个版本，都毫无例外的失败了，而说书的失败，也使得他在家中更为卑微，岳父的不满，妻子的轻蔑与厌恶，都让他苦涩的同时，只能寄希望于科举。
但……他还是失败了。
一次次的打击，让孙德已到了绝路，无奈之下，他只能重新去讲关于古和仙的故事，这让他短时间内，又恢复了原本的人生，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七年后，多么精彩的故事，也战胜不了重复，渐渐的，当所有人都听过，当更多的人在其他地方也模仿后，孙德的路，也就断了。
他没有了收入的来源，也渐渐失去了名气，失去了体面，而这个时候他的妻子，也在无数次的厌恶后，当着他的面，与别人好上，更是在他愤怒时，直接和他结束了婚姻，在其原岳父的支持下，改嫁他人。
而孙德，也吃到了当初欺骗的苦，被暴打一顿，断了双腿，扔出了家门，那一天，也是下着雨，一样的冰冷。
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事业，失去了体面，失去了所有，失去了双腿，趴在雨水里哀嚎的他，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他疯了。
或者说，他不得不疯，因为当初他最红时的名气有多高，那么如今一无所有后的失落就有多大，这落差，不是寻常人可以承受的。
疯了的他，依靠着往日的听书人偶尔唏嘘回忆后的施舍度日，渐渐他成为了乞丐，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依旧说书的乞丐。
好多次，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似乎是不甘，他挣扎着依旧活下去，哪怕……陪伴他的，就只有那一块黑木板。
此刻轻抚这黑木板，孙德看着雨水，他觉得今天比往常，似乎更冷，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自己，目中的一切，也都变的模糊，隐隐的，他仿佛听到了许多的声音，看到了许多的身影。
“孙先生，来一段吧。”
“是啊孙先生，我们都听得心里抓痒痒，您老人家别卖关子啦。”
“孙先生，我们的孙先生啊，你可是让我们好等，不过值了！”
听着四周的声音，看着那一个个热情的身影，孙德笑了，只是他的笑容，正慢慢随着身体的冷却，渐渐要化作永恒。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人群里，有两个人的身影，格外的清晰，那是一个白发中年，他目中似有悲伤，身边还有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女孩，这孩子衣服虽喜，可面色却苍白，身影有些虚幻，似随时会消散。
他们二人坐在那里，正凝望自己。
“还请前辈，救我女儿，王某愿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在孙德看去时，那白发中年站起身，向着孙德，深深一拜。
第1086章 黑木板！
那白发中年神色诚恳至极，甚至仔细去看，还能看到其目中深处除了浓郁的悲伤外，更有哀求。
这哀求，似如他的话语般，为了其女儿，他真的可以付出一切，不惜所有，无论什么条件，无论多么困难，他都可以毫不迟疑，没有任何犹豫的完成！
即便是……让他以命换命！
而其旁身穿红衣的小女孩，苍白的面孔，无神的双眼，还有那时而虚幻时而清晰的身体，以及全身上下弥漫的死亡气息，似乎用鬼魂来形容，才更为正确。
这一切，让身为老乞丐的孙德，有些茫然，他自己这一生凄苦，他不知道对方为何找到自己，来让自己救人。
“我做不到啊。”孙德觉得很疲惫，眼睛都有些要睁不开，身上的冰冷感觉更浓，使得他身体有些哆嗦，似乎所有的力气，都正在飞速的消散，就连声音也都微弱无比。
白发男子沉默，慢慢抬起头，凝望老乞丐，半晌后神情苦涩，看了看身边的女儿，又看了看孙德，似下了某个决定，轻声开口。
“前辈，王某这里也和你说几个故事，可好？”
“故事？”孙德一愣，听到这两个字后，他勉强打起精神，用力抓住手里的黑木板，看向白发中年，昏暗的双目内，露出期待。
“这个故事，发生在第二环的众多无量劫内，一个关于蛮的故事，也是一个宿命的故事……”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蛮族的部落，那里面有阿公，有小红，有风雪里一路走下去，是否会走到白头的约定……”
孙德安静的听着，白发中年慢慢的说着，在这故事中，孙德似乎看到了一个人不断地追寻真假，在不断的虚假里，挣扎的从死走到生的过程，直至轮回几多……一人少。
“众人皆醉我独醒，与众人皆醒我独醉，这两种之间的区别……是什么？而道走到极致，只剩下自己，与道走到极致，只失去了自己，这两者之间，又是什么？”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一切……都是心变的过程，这一切，都因执念！执念到了极致，唯有魔之一字，才可冠称！”
“所以，我将这个故事，称之为……魔的故事，而故事的结局，是他斩下了罗天一指！”
“魔为执念轮回少！”孙德身体一震，眼睛里露出明亮的光，这个故事，比他当年尝试多个版本关于魔的故事，要精彩太多太多。
白发中年沉默，没有回答，半晌后轻声开口。
“故事里的第二部 分，也是一个执念的故事，故事的开始……发生在一个叫做朱雀星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赵国……”
白发青年所说的第二个故事，与第一个故事比较，有更多的细节，这故事所说，是一个人让自己的分身，去不断地重启岁月，自身则融入一次次的一样人生里，寻找复活其妻子的机会！
那是与神斗，与仙争，是天让你死，我也要将你夺回的疯狂。
“顺为凡，逆则仙……”
“半神半仙颠倒颠！”不等白发中年说完，孙德立刻接口，他的眼睛更亮了，这个故事，他听的头皮都发麻，其精彩的程度，因有细节，所以更撼人心。
“此人，一样斩下罗天一指！”白发青年缓缓说道，随后再次开口。
“故事的第三部 分，发生在九山九海之间，那是一个书生，在扔下了一个许愿瓶后，走出的妖命人生！”
故事描述的，是这书生的一生，跨越山海，于绝望中挣扎，于疯狂中化妖，诡异的笑声传出的是让人神魂都颤抖的癫狂，更伴随着漂浮在苍茫中的那片苍茫道域内，留下的凄与怨！
“他曾说，我命如妖欲封天，他一样……斩了罗天手指，甚至更进一步，自身幻化成罗天，感悟其一生后，与其他几位一同，终斩……罗天！”白发中年所说关于妖的故事，与第二个故事比较，少了细节，但这不影响孙德的领悟，以及愈发有神的双眼，此刻更是在那震撼里喃喃低语。
“原来这才是妖命封天山海间！”
“那么不知永恒念谁起呢？又是什么故事？”孙德呼吸急促，急切的看向白发中年。
“前辈，这个故事……我不能说。”白发中年沉默许久，轻声开口。
孙德没有说话，将手里的黑木板抓紧又松开，随后又一次抓紧，思索许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
“你能说的，还有么？”
“我的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我……也无法去救，我找了很多人……最后有人告诉我，此伤……唯仙可救！”
“我寻遍第二环所有无量劫，找遍时光中每一寸光阴，去寻仙的踪迹，直至有一天，我找到了一块石碑！”
“我不惜与人反目，将此石碑炼化一丝，撬动无量劫诅咒，终入了那传说中封印仙的未央道域，然后……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个关于未央道域的秘密，一个关于仙的秘密，王某欲以此秘，换前辈救我女儿！”白发中年目中露出奇异之芒，看向孙德。
而这一刻的孙德，也是抬起头，昏暗的眼睛里透出奇异的光芒，沉默许久，苦涩开口。
“我很想知道，但……我真的不会救人，也不是什么前辈，我就是一个说书先生……”
“前辈只要同意，就可！”白发中年目中露出执着。
孙德叹了口气。
“好，我同意！”
白发青年一样深吸口气，即便是他，此刻也都目中有激动之芒，向着孙德抱拳再次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