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3节

  与列强领事馆自上而下的营救行动相对照,是南方各大报刊自下而上的追踪采访活动。自革命爆发以来,民间舆论发展如火如荼,比起北方,南方的新闻报刊业明显更加发达,仅申城一地,就有西人夏人所办正式非正式刊物不下百余种。在洋人被劫这样的大新闻面前,不论内外,记者们都拿出一流敬业精神,不辞辛劳深入前线,欲图得到更多的一手消息。
  与这两方力量比起来,动静最小的,却是南方执政府。除去在初期发表了一份对绑匪进行泛泛谴责的通告外,再无更多动作。有心人都猜得出,南方执政府不单是在观望,更有可能是幸灾乐祸。事情发生在北方控制的兖州境内,若非新军把控不力,导致境内不宁,怎会生此祸端?从执政府的角度讲,巴不得列强与祁保善就此翻脸成仇,彻底决裂了才好。
  敬业的记者们追到兖州奚邑,想再要前进,却是万分艰难了。一则仙台山复杂的地理环境,连丘百战这般与匪徒缠斗多时的本地军阀都怯于深入;二则新军统帅祁保善虽还没拿出明确章程,但已然下令兖州陆军常备军司令张定斋率兵包围封山,截断匪徒与外界的通道;三则此事毕竟风险巨大,像徐文约那般不但化险为夷,且因祸得福者,实属机缘巧合。为了一个新闻搭上性命,毕竟不值得。如此一来,那些曾近距离接触匪徒又被中途释放的原二等车厢人质,就成了各大报刊记者们最有潜力的采访对象。
  有人胆小怕事,不肯多说,但总有人出于各种目的,知无不言。最先接受徐文约采访的几位,基本都是有亲友被匪徒掳走的,希图借舆论之力引起各方注意。因稿件由徐文约独家发出,于事实陈述、态度揣测上颇为谨慎,有些敏感内容,比如匪徒如何审问,如何筛选人质,特别是自称革命党人且被匪徒认可者,皆在释放之列,都做了模糊或省略处理。等到其他报刊记者想方设法采访到被释放的当事人,这些消息自然再也无法掩饰,顿时引发种种议论,众说纷纭。而其中最流行的一种猜测,便是南方执政府暗中做了幕后黑手,操控了此次事件,为的恰是于此南北对峙之际,令北方陷入泥淖,断掉列强对北方的扶持。
  如此一来,此前一直镇定的南方执政府可坐不住了,当即组成代表团,北上兖州,宣称协助祁保善统帅及各国领事馆营救人质。为表诚意,还联合申城米旗国领事馆及该国所属驻申城铁路公司,带去了一份不对外公开的一等车厢乘客信息名单。
  兖州奚邑东南部,有一大片连绵不断的山区,面积广达数千亩。其中最深最高的部分,因终年云雾缭绕,有若仙境,得名仙台山。仙台山实际不止一座山,而是相连成片好几座高度近似的山峰的总称。当中有一座体积不大,却造型独特,上下窄中间宽,两侧略有弧度,远望去颇似壶状,靠近顶端部分又自一侧额外支出一小截山岩,恍若倾斜的壶嘴,故被当地人称之为玉壶顶。
  从进入仙台山,到爬上玉壶顶,安裕容等人足足花了五天,中间在途经的几个小山村里临时过夜。山村都还有常驻民居住,但很显然,居民与匪徒早已成为同伙,而山村也已成为匪兵们的大本营。对于人质们来说,这几日辛苦,平生未曾经历,却终究无可奈何,只得勉力挣扎。直至有女人小孩及年纪大些的,实在跟不上队伍,摔倒在半路上,甚至因无法忍受而崩溃大哭,匪兵首领终于大发善心,从村中拉出来几匹毛驴,让这几个人骑了上去。
  骑毛驴同样是人质们平生未曾经历过的新鲜事,一个个胆战心惊东倒西歪,无形中为众人提供了许多笑料。包括他们自己,在适应了最初的颠簸之后,也慢慢安下心来。毕竟这已经是人质中的最高待遇了,连匪兵首领和师爷都没有牲口代步呢。
  另一个重大改善,是终于吃上了正餐。早晚两顿饭,杂粮饼加野菜汤,分量不算充足,但也勉强饱腹。第四日早上,当大伙儿在位于玉壶顶中段的小山村歇了一夜醒来,分到手的主食竟然是带肉馅儿的杂粮包。连续多日没见到肉星的人质们,几乎都忘了何谓餐桌礼仪,人人狼吞虎咽,吃完了意犹未尽。安裕容听匪兵们闲谈,方知这一日要攀登玉壶顶,中间没有歇脚处,怕人质坚持不下去,遵照师爷吩咐,先打个牙祭。
  约翰逊吃完包子,反复回味,也没感觉出到底是什么肉馅儿,见旁边坐在石头上的几个匪兵看人质练习骑驴,正笑得前仰后合,心情不错的样子,就想叫安裕容帮忙问一问。安裕容听他这么一提,心里便有点儿不太好的预感。他也没吃出来是什么肉,更压根没想过要追究是什么肉,冲约翰逊一笑:“管他呢,不是人肉便成。”约翰逊让他这一句给吓着了,惊悚莫名,非要问个明白不可。安裕容只好替他发问,一个匪兵听了,拿枪杆拨弄开一块石头,露出底下的土坑来,跺跺脚,几只肥大的蝎子震得爬了出来。
  “什么馅儿?就这个,蝎子馅儿。养了一冬,肥得很!”
  不必安裕容翻译,约翰逊已然明白了,面色突变,简直马上就要吐出来。
  匪兵们见他这个反应,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安裕容劝解道:“这个东西我们夏国人经常吃,也入药,营养颇丰富。好比西洋人吃蜗牛鱼籽,习惯不同而已。”
  约翰逊捂住嘴,艰难地点点头。附近听见对话的几个洋人面色都难看得很,然而事关生存,都不得不深明大义地接受了。这么些天折腾下来,人质们个个灰头土脸,脸色难不难看,其实也不大看得出来。
  匪兵们从人质身上得到许多乐趣,再加上身处自家老巢,态度越发放松。发现安裕容跟洋人沟通良好,示意他接着当翻译。
  一个道:“现在吃都有点儿晚了,谷雨前后最好。这山里多的是。”
  另一个道:“这可是俺们仙台山最好的蝎子,专门留着待客咧!”
  又一个道:“他们洋人没吃过这个?那他们平常吃什么?”
  如此这般,双方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看上去竟也其乐融融。
  一顿丰盛的早餐结束,重新动身出发。安裕容这才发现,人质中绝大部分夏人都被留在了这个过夜的小山村,唯有十几个洋人,以及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夏人,才被吆喝着继续赶路。他忖度了一下匪兵再次筛选的标准,应该是将他们认定的身份最高的夏人与洋人押在一起。至于自己,只怕是被相中了当翻译。要说这些人质中,也不是没有其他通西语的夏人,或通夏语的洋人,但似安裕容这般,两边关系都不错,还给匪首留下了好印象的,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无论如何,算是件坏事中的好事。虽然说起来未免凉薄,然此等情势下,跟洋人绑在一起,活命的概率多半还是要高一点。
  经过整整一个白天的攀爬,安裕容等人终于在匪兵们的押送下抵达玉壶顶最高处。论陡峭程度,这一段并不比下面更厉害,只是因年深日久,人迹罕至,石阶残破坍塌,不成形的山道十分难走。别说小山村,连稍微像样的平坦坡道也难寻,无处停歇,非得一口气攀登到顶不可。到达终点时,就是安裕容自诩体力不错,也累得瘫倒在地,不愿动弹。
  歇了半晌,转动脑袋,借着暮色打量,看清这玉壶顶上反倒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地,中间有栋老旧的建筑,形制类似废弃的庙宇道观之类。安裕容心知,这里大概就是自己等人未来一段时间的安身之所了。
  匪兵都是爬惯了山路的,精神面貌比人质好太多。安裕容等人在地上躺了一阵,还没完全恢复,就见几个匪兵自屋内抬出两个热气腾腾的大桶,搬出几沓豁口缺把的杯碗来,冲众人吆喝:“吃饭!起来吃饭!”
  一人一碗掺了野菜的杂粮糊糊,匪兵还配有干粮,人质却没有了。看来之后确实没有再需要花费体力的活动。室内昏暗,众人都在外边露天吃饭。安裕容注意到匪首、师爷与几个头目除了干粮与糊糊,还另有两碗肉菜。想来此地作为重要据点,也存储了生活物资。
  到了此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插翅难飞,压根不怕人质有别的想法。匪兵们状态更加放松,放开架势连吃带喝,偶尔还互相嬉笑打闹。
  安裕容悄悄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发现这伙匪兵的编制十分有意思。首领傅中宵被称为“司令”,曾与傅中宵一同审问犯人的果然是“军师”,一直没听到提及姓名。司令之下几个头目,却仍是旧时山匪叫法“x当家”。大约总括不过千余人的队伍,分不出新军“师旅团营”各级番号来。至于当家下边更小的头目,则统一唤作队长。而那位搜出手枪吃过山莓掐过脖子,与安裕容有过几次近距离接触的少年头目,地位比他猜想的还要更高些,被匪兵们称作“四当家”。只是这位四当家功夫虽好,却不苟言笑,倒更像是司令和师爷的保镖。
  当日晚上,二十来个人质全部被安置在中间一进大殿里,地上一层晒干的麦秆,上边横七竖八铺着些大片的麻布,勉强算个大通铺。关于住宿条件,头一晚在山村过夜,被迫在仓房甚至牲口圈打地铺时就曾经有人质联合起来抗议过,抗议结果是女人小孩分到了一张室内土炕,其他人照旧,和最下级的匪兵一个待遇。此时面对褥子床单一应俱全的大通铺,也就都默认接受了。
  约翰逊开口,叫三名女性,一个孩子以及一个身体不好的老头睡在中间靠墙,看起来最安全的位置。其他人睡在外围,自觉与女士们保持一点距离。约翰逊开朗和善,比大部分人都年长一点,又曾被匪兵拖到两军对垒最前沿,是真正历经生死幸存下来的,众洋人皆认可他的勇气和运气,觉得是上帝保佑的一位好人。几日相处下来,无形之中成了这个临时微型国际社区的领袖人物。
  包括安裕容在内的四个夏人睡在靠外的一个角落。虽无人说话,却默认了他的位置在洋人与夏人之间。
  次日清晨,安裕容醒得早,悄悄走出门去。人质中当然有比他醒得更早,甚至整夜都没怎么睡着的,不过胆子没他大,不敢独自起身乱逛。
  安裕容一边整理衣襟一边往外走。事实上,这座废弃建筑中间大殿,不但雕塑被搬空了,连大门的门板也只剩了一边。幸亏是夏日,否则深山里睡地上,非冻出个好歹不可。不过晚上温度依然不高,人质们也没有谁嫌弃麻布片子,全都严严实实裹在身上。安裕容好在有先见之明,路上从行李箱中取出的那件夹衣一直未曾离身。
  他特地起个大早,是心中另有主意。昨日爬山时便注意到,有一条山溪源头就在附近,应是玉壶顶匪兵们的生活水源。许多天不曾洗漱,又是汗又是土,哪怕他自诩能伸能屈,也快要忍到极限了。就想着跟看守的匪兵说说好话,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好歹洗一把。
  刚走出缺了一边门板的大门,就听人低声喝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去?”
  定睛一看,正是那位少年四当家。几个匪兵手下东倒西歪坐在石阶上,被这一声低喝惊醒,慌忙抓起枪。
  安裕容忙举起双手,哈着腰道:“四当家,几位大哥,请安心,安心。在下有点儿小事,想和当家的打个商量。”
  那四当家照例没吱声,却示意手下把枪放下了。
  安裕容便接着道:“我昨日见附近不远处有条山溪,不知道能不能过去冲洗冲洗?给当家的添麻烦了,实在是身上肮脏,只怕起了虱子蚤子,脏了贵军的地方。当家的若不嫌弃,有什么我能出力的,好比抬桶挑担,尽可使唤得……”
  四当家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点点头,冲一个匪兵道:“你跟他去。”
  安裕容赶忙道谢,就要跟着那匪兵往外走,谁知又被叫住。
  那四当家约摸是不放心,觉得此人颇不好拿捏,又想看看他到底搞什么花样,遂临时改了主意,冲几个匪兵道:“我跟他去。你们几个把人看紧了,一个也不许往外放。”说罢,抄着手抬腿便往外走。
  安裕容对早先脖子上那一掐犹自心有余悸,老老实实跟在后头。一面想着趁此机会拉拉关系套套近乎,又怕一言不合惹恼这煞神无端给自己招祸。几番犹豫着,眼看那山溪就要到了。
  离溪边尚有几十步距离,四当家忽然住了脚:“你自己过去。”
  安裕容心说还挺有礼数,知道尊重隐私。谁成想他还没继续迈步,便听见对方下一句:“衣裳就脱在这。”
  安裕容一愣,旋即明白,这位四当家不愿时刻近距离盯着人质洗澡,想出这么个好法子。注意到面前一棵大树,大概是让自己稍微遮一遮,想得还挺周到。
  安裕容愣不过片刻,说声:“谨遵当家的吩咐。”面朝着对方,大大方方就开始脱衣裳。
  这回轮到四当家愣了,道:“你去树后边……”
  安裕容洒然一笑:“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过回归自然状态,何必多此一举。”三言两语间,脱了个精光。
  他在西洋大陆浪荡数年,正经学问没攒下多少,见识确乎远比一般人丰富。最落魄的时候,还曾给美术学院的学生做过人体模特,聊以糊口。因此这人前脱衣裸形之事,实乃驾轻就熟,业务能手。
  那四当家毕竟年少,大约从未见过这般无赖得理直气壮之人,也不知他是真洒脱,还是真无耻,一时颇有几分羞窘,却又不好发作,冷着脸侧过头,仅拿余光监视。
  安裕容脱完了衣裳,还正儿八经叠好搭在树枝上,才悠悠然迈步往溪边走。一边回头看那少年窘况,一边在心里得意:“跟哥哥斗,弟弟你还嫩点儿。”觉得多少报了当初那一掐之仇,差点泄漏笑容,到底没敢。毕竟人家不但武艺高强,腰里还别了支手枪。
  坐在溪中石头上,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洗干净,终于清爽了。想起回去后还要与二十来人挤大通铺,顿觉暗无天日。要知道,西洋人普遍爱好使用香水,体味又浓,经过这么些天辗转奔波,那混合味道之奇特,熏得连好奇心重的匪兵都不大愿意就近观察了。安裕容之前尚能强忍,反正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这会儿却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联合约翰逊,给全体人质争取一次洗澡的福利。
  想到这,又惦记起自己那身脏衣服,迈开腿走到四当家面前。他身材颀长,五官俊雅,穿着衣服只觉风流潇洒,脱了衣服才能看出亦颇为健硕,很有几分英气勃发之美,否则也不能轻易找到做人体模特的工作。只是因为近些日子没吃饱饭,略显消瘦。
  可惜这具深得某些美术学生喜爱的肉体,没能引起面前人丝毫兴致。四当家正端着手枪比划,练习瞄准,一个正眼也没给他。
  安裕容绝不能容忍洗完澡还穿上那身臭烘烘的衣裳,好声好气道:“当家的,你看我这几件衣裳,实在是脏得厉害。我这人就是这么个臭毛病,咳……当家的能不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容我把衣裳洗洗,这个……在下心中感激不尽……”
  等了半晌,也不见对方回话。清晨的凉风从两腿间空门吹过,还有几片掉落的树叶花瓣粘在湿漉漉的肩膀上,这滋味……安裕容觉着,只怕要毕生难忘,比睡到半夜遭遇列车脱轨还叫人惊悚。他无端联想起西洋神话中那些光着身子在森林间跑来跑去的男女神祇……猛地回过神来,把自己也窘迫得不行,我这是在想什么呐我……
  那四当家倒似是终于满意了,善心大发:“行,是该把你几件脏衣服好好洗洗。”
  安裕容大喜,就听对方接着道:“一件一件拿过去洗,洗干净一件,拿过来换下一件。先拿外衣,最后拿底裤。”
  安裕容总算知道了,这煞星是不说话则已,说出话来全是冷枪子儿。
  阿堵的话:
  骑毛驴和吃蝎子,据记载皆确有其事。有关临城劫车案的资料,网上非常多。不过阿堵不建议看文的亲追文期间看,因为很可能特别容易出戏哈哈。
  第5章 凭谁慰寂寥
  经全体人质努力争取,安裕容与约翰逊居中协调,继睡炕、骑驴、吃肉之后,人质们获得了又一项新的福利:洗澡。
  除去身体最差的,男人们都在匪兵的监督下,趁着中午太阳正好,去山溪中清洗了一番。当然是分批去的,每次一圈匪兵跟着。名曰监视,实属围观,照例指点议论一番。洋人毛发之浓密,颜色之多彩,某处物件之大小,无不加以品评。有几位洋绅士深以为耻,交涉无果,又实在无法继续忍受肮脏,只得在绑匪们的哄笑声中脱衣入水,斯文扫地。与此同时,匪兵中竟也不乏自信开放之士,乘兴加入,跟着这帮洋人一块儿洗起澡来。
  共浴活动结束,不知不觉进一步缓和了双方敌意,至少大多数人质不论外表模样,还是精神状态,都好了不少。
  女人孩子及身体不好的老者,获得了在柴房烧水沐浴的权利。当然,活儿要人质们自己干。女人身边都是有男人的,主动揽下了打水的任务。在闹了许多笑话之后,留驻此地给匪兵做饭的两位村妇帮忙点燃了柴灶,也有匪兵看不过眼,或比划或搭手,教这帮养尊处优的先生小姐如何使用大锅大桶,双方初步建立起脆弱的友谊。
  安裕容不知道自己等人会在这玉壶顶上困多久,也不知道最后是不是真的就能顺利获救,至少眼下看起来,情况暂且安稳,遂放开怀抱,得过且过。他与其余洗过澡的人质一起,坐在前殿通往中庭的石阶上。俯瞰白云缭绕,群峰隐现,山风穿堂而过,凉爽舒适,吹干了头发和身上的湿衣裳,居然颇有几分世外隐居之惬意。
  洋人中有两个性格直爽的乐天派,与约翰逊一起讲讲笑话,说说各自经历的趣事,女人与小孩在后院沐浴收拾。若是忽略前后左右包围着的匪兵,如此山野风光,田园气息,简直恍如度假。
  安裕容注意到留在玉壶顶上的匪兵少了许多,仅比人质多出数倍而已。当然,这点兵力看守人质依然绰绰有余。就是无人看守,深山野林之中想要顺利逃脱,对于这帮多数娇生惯养,又人生地不熟的人质来说,也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壮举。
  安裕容估计多数匪兵驻扎在半山几个村庄里。那匪首傅中宵与师爷,头天押送自己等人到此,这一日始终不曾出现,想来是下去了。由此可知,人质地位确乎重要。费了这么大劲儿,把十几个洋人圈在巢穴最险要隐秘处,匪首与师爷说不定是下山给那什么张司令祁大帅开条件去了。安裕容这么一琢磨,才发现留在玉壶顶上看守人质的匪兵中,地位最高的大概恰是那位少年四当家。根据这些日子的观察,此人看似不好说话,其实正是好说话的一位。如此想来,困守玉壶顶的日子,也许还能稍微好过一点。
  正想得入神,忽听后院传来一声女人尖叫,紧接着尖锐的女声响起:“流氓!滚开!滚开!”因这几句全是盎格鲁语,满院子洋人几乎都听懂了,立刻紧张地站起来。边上监视的匪兵不知发生何事,见状也跟着站起来,原本放在身边立在身后的长枪全都端了起来。
  只见从后边冲出两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其中一个尤为狼狈,前襟大敞,露出雪白的肩膀和半片酥胸,直冲到洋人们当中,被几个男人护在身后,才满脸羞愤叫嚷道:“这些无耻的流氓,偷看我们洗澡!他们躲在窗户外面,偷看我们洗澡!”
  这时那对洋夫妇中的妻子带着孩子从后院跑出来,也冲到自己人当中,气愤愤地向众人控诉匪徒的流氓行径。原来她因为先给孩子清洗,洗完后便蹲在屋前空地洗衣服,让孩子披着麻布片在旁边等候,另外两个女人结伴在杂屋里洗澡。那杂屋原本是个储藏间,只在高处开了个气窗,门板也还完整,故而女人们选定了这里。孩子待不住,裹着麻布片子转来转去,无意间撞见几个匪兵蹑手蹑脚垫了石头,趴在残破的窗户孔上往里偷看。被孩子一声叫破,几个匪兵慌了神,石头滚落,发出巨响,里边两个女人吓得套上衣服就逃了出来。
  男人们听明白经过,顿时义愤填膺,将三个女人和孩子围在当中,几个冲动些的已经挥拳头开骂。众匪兵愈发紧张,枪口直接瞄准人质。正好这时偷看洗澡的那几个匪兵追了出来,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也把枪端了起来。双方立时陷入对峙状态。
  约翰逊毕竟老成,大声道:“不要动!不要动!小心他们开枪!不要让他们开枪!”又冲安裕容嚷道:“伊恩,跟他们说,请不要开枪!”
  变故刚起,安裕容就在匪兵中搜寻那少年头目身影,哪知这么倒霉,偏偏于此要紧时刻,对方竟然不在。只得硬着头皮喊道:“各位兵爷,请不要开枪,是误会,都是误会!”又改用盎格鲁语冲约翰逊道:“请大家都先蹲下,冷静一会儿,不要刺激他们。等他们头领回来,再好好商量。”
  这时候人质中不少人也意识到问题所在,归根到底,不想杀他们的,是匪兵首领。眼下为头者不在,谁知道对面这些人中,会不会有残忍嗜杀的亡命之徒,不管不顾开枪射击?这么一想,就有人带头往下蹲,以示投降。慢慢地一个接一个,都蹲下了。那敞着衣襟的女人大概惊吓过度,抑或是羞愤难当,掩面抽噎起来。安裕容瞥见匪兵们的眼睛全都直勾勾盯在她颤动的高耸胸脯上,心里忍不住要叹气。这种时候,女人的哭声,女人的肉体,都是可能要人命的哪……
  他对带着孩子的女人道:“穆勒夫人,请您帮艾德丽小姐把衣裳整理一下吧。”
  穆勒夫人被他提醒,也明白过来。她本就蹲在艾德丽小姐身边,于是鼓起勇气,慢慢伸手过去,将敞开的衣襟合拢扣上。
  匪兵们几乎全都盯着穆勒夫人的动作,因人质哗变而激起的杀意倒是渐渐消解。尤其是之前一直守在院中和大部分人质待在一起的匪兵,虽语言不通,看几个女人模样,还有从里边跑出来的几个弟兄的神色,这时都大致猜出了是怎么回事。知道了洋人们闹事的因由,虽然枪还端在手里,但动作已经不自觉地松懈下来。
  “怎么回事?”一个冷厉的声音突兀出现。
  安裕容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四当家总算出现了。正思量如何组织语言与对方交涉,就听从后院追出来的匪兵之一啐了口唾沫,道:“几个洋人娘儿们,大惊小怪,喳喳呼呼,撺掇着这一大帮子没事找事,把弟兄们惹恼了,吓唬吓唬他们。”
  那四当家扫视一圈,点了说话匪兵身边另一个,问:“牛二,你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牛二缩了缩脖子,犹豫片刻,抵不过四当家望过来的目光,道:“那两个洋女人在后院杂屋里洗澡。弟兄几个从来没、没见过洋女人身子啥样,就想见识见识,看看是不是当真……当真、雪一样白,带着金毛卷儿……”
  四当家打断他:“谁出的这主意?”
  牛二偷觑身边那匪兵一眼:“是、是曹队长说……”
  四当家盯住被提到的曹队长:“当真是你?”
  曹队长闻言把头一扬:“是我,怎么着?不过是看几眼,又不会少块肉。大不了下回小心些,不叫他们发现。只可惜我们哥几个没有四当家的身手,若是有四当家出马,神不知鬼不觉,定能带着弟兄们看个过瘾……”
  一些匪兵听到这话,不禁露出几分猥琐戏谑表情来。
  四当家神色愈冷,提高声音道:“司令与师爷反复叮嘱,人质严加看守,但不得惊扰。你这是把司令和师爷的话当耳边风么?!”随即命令所有匪兵,“都把枪放下。”又冲另外两个匪兵道:“张串儿,你带二十个人在内殿看守。刘大,你带二十个人守外围,前后各十人,入夜跟张串儿轮换。曹队长,剩下的人都归你,把守半山通往玉壶顶的几处隘口。”
  曹队长叫起来:“你们都舒舒服服待在顶上,凭什么叫我带人去守山道?”
  “不凭什么,就凭这里我说了算。”四当家声音冷淡,倒不见动怒。
  曹队长却被他这句激得失态,端起枪指着人,嘴里叫道:“姓颜的,师爷是我堂叔,司令论辈份,要叫我一声大哥,你他娘算老几?毛都没出齐的小鬼,你爷爷我……哎哟!”
  声音忽然卡壳,端枪的手也忽地垂了下去,若非另一只手跟得及时,连枪都要掉地上。一颗小石子在地上滴溜溜滚动,滚到台阶前,弹了两弹,才止住去势。
  “曹耀宗,就凭这个,你去是不去?”四当家这句话出来,除了听不懂的洋人,其他人都明白那小石子是从哪儿来的了,只是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
  曹队长一边手臂酸痛难当,半天缓不过来。因恼羞成怒,脸色涨得通红,却强忍着不敢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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