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错_分卷阅读_55

  婉婉呆滞地看他,他的面孔渐渐隐匿在黑暗里。远处传来铜环的喊声,她定了定神说谢谢,“谢谢你刚才出手相救,也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话。你妹妹的事儿,我觉得很对不住你。拿活人殉葬,我从来就不赞同。但愿有朝一日,皇上能斩断这种陋习,不要再让那些年轻女孩子死于非命了。”
  她转身朝见心斋走去,廊子尽头的婢女找见了她,上来搀扶。主仆两个慢慢走远了,金石依旧立在那里,久久没有挪步。
  婉婉回到卧房里,还在为先前的事后怕。人虽没有倒地,筋骨还是拉伤了,不敢随便擦药油,叫铜环打了手巾来给她热敷。
  她褪下罩衣,露出个圆溜溜的肚子来,小酉端着铜盆打量:“五个月的肚子那么大了,殿下怀的不会是双伴儿吧?”
  铜环也眼巴巴看着她,婉婉说不会,“双伴儿不是想生就生的,得祖上有德行。我是不希望这样的,头一胎本就艰难,养两个,多可怕!”
  她话刚说完,感觉肚子蠕蠕动起来。低头看,左边痉挛似的跳动了下,忽然鼓起一个包,很快又平息下去。她讶然问她们:“瞧见了吗?是孩子在动?”
  三个人又惊奇又兴奋,婉婉终于觉得里头怀的是个活物了,她和这孩子是血脉相通的。她叹息:“要是良时在多好,他一定也很高兴。”
  终究是个遗憾,孩子的第一次胎动他不在,为人父母的新鲜感,也只有她一个人独尝了。
  因为这个变故,第二天不敢再乱跑了,上庙里进了一炷香就回北京。路上颠簸很不好受,即便垫子垫得很厚,也还是乏累得厉害。到家后便睡下了,睡了不多久,隐约听见檐下有人说话:“好歹要让殿下知道,现在是内阁主事,万一皇上当起了甩手掌柜,还不知道内阁会怎么处置。”
  “这会儿叫她知道又怎么样……”
  她撑身叫内承奉,“什么事,进来说话。”
  余栖遐和铜环急急到了落地罩下,她坐起来,隔着一面珠帘问首尾,余栖遐道:“臣也是刚得着消息,说朝廷今年要增税赋,各地加两成,独独南苑要加四成。还有漕粮、漕盐,勒令不得少于往年,新江口水师整顿,船只维护不得低于八百艘……殿下,这么针对下去,恐怕要坏事儿。就算不是皇上的主意,那些内阁大臣步步紧逼,真把王爷逼到绝境,于这江山社稷又有什么好处?”
  婉婉恨得咬牙,“拆东墙补西墙的积年,那些阁老都疯了!”
  忙起身更衣,让余栖遐去知会金石,即刻要进西海子。穿戴妥当了出门,轿子已经在二门前等着了,铜环替她扶轿,一面切切叮嘱:“殿下不能着急,心平气和些,自己的身子要紧。”
  怎么心平气和,有些话她不能说出口,她怕的是良时本没有反心,硬被他们逼上那条路。一旦事情真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还能好的了么!
  车轮滚滚到了大宫门上,守门的太监见来了人,上前叉腰喝止,她从辇车里下来,那些太监一看是她,忙作揖请安。她朝门内望了眼,“阁老们眼下还在?”
  太监道是,“没见出园子。”
  她提裙上了台阶,因为皇帝有令,她出入是不需通传的,太监们不敢阻拦,把她送进了玉瓮亭。她知道皇帝议事一般都在承光殿,也不必人引路,自己直往那里去。承光殿和玉瓮亭之间隔着一座团城,穿过甬道往后,远远就见抱厦的卷棚底下站着崇茂,那胖太监兀自受用着,正眯觑着眼儿晒太阳呢。
  婉婉叫了声刘伴儿,崇茂看见她一惊,“殿下怎么来了?”
  她也不答他,只问皇上在不在里面。
  崇茂说在,“不过这会儿正和内阁议事呢,殿下找怹,且略等等,等人散了,臣即刻给殿下通传。”
  她不管那些,扬手说不必,自顾自登上了台阶。
  崇茂自然要拦,可她是御妹,又担着孩子,谁也不敢对她伸手。所以一迭声的“殿下请止步”,半点作用也没有,她还是顺顺当当闯进了正殿里。
  议事的君臣都顿下来,朝她这里看。皇帝下座迎上前,笑道:“谁又点着你的火捻子了,瞧瞧这二踢脚的模样!你不在家安心养胎,怎么上这儿溜达来了?”
  婉婉没搭理他,只是冷眼看那两个内阁大臣。上年的中秋宴上,曾经见过这两人,一个是谨身殿大学士解道直,一个是华盖殿大学士杨昀。他们是内阁的领头人,手上攥着票拟的权力。当初肖铎在时,他们必须仰仗司礼监批红,现在肖铎不在了,他们总算冒了头,扬眉吐气起来了。
  不过身板再直,见了她依旧要行礼,深深长揖下去:“臣等拜见长公主千岁。”
  她让他们免礼,“我来了一阵儿了,在外头听见两位大人谈赋税的事儿,我虽是女流之辈,却也是孝宗皇帝的骨血。古来只知道君王当对所属藩地一视同仁,没想到当朝股肱竟要皇上分出个伯仲来。我常在闺中,不知现在朝里吹的什么风,愿意听听两位大人的高见,也好长长见识。”
  君臣三个互换了眼色,知道她是为南苑而来,一时不好怎么应答。还是杨昀硬着头皮拱手:“殿下大约不知道,国库空虚,是惠宗皇帝时期留下的痼疾,肖铎在时已然入不敷出,经大小琉球一战,如今是愈发捉襟见肘了。这泱泱大国,子民千万,哪个不当忠君报国。南苑原本就是鱼米之乡,同边陲之地比起来,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比如一家子有人潦倒,手上活络些儿的就应当救济,北方大军几年没发军饷了,再不想辙,那边的军民没法子料理,迟早要出大事儿的。”
  她听了点头,“杨阁老的话简而言之,就是要割肉补疮,即便把南苑掏空,也在所不惜。北方军情刻不容缓,的确不能放任不管,可是阁老可知道怀宁流民成灾,几乎要把南苑拖垮了?我大邺疆土,共有八位藩王,试问阁老,现如今赈灾的有几位?灾民一到境内,立刻往南苑驱赶,是另七位藩王的共识。朝廷至今未出一担粮草,一车煤炭,那几万流民吃了一年,粮食究竟打哪儿来?阁老拿朝廷比作一家子,既然如此,人人都应当分担。南苑的用度本来就比其他各处大得多,不考虑他们的难处,一味索取,把这米缸倒空了,是打算把南苑变成第二个漠北吗?”
  内阁大臣们没想到这位深居闺阁的长公主,竟有这么了得的口才。以前常听说她胆小,谁知讨论起民政大事来毫不含糊。不过她针锋相对,令这些不可一世的阁老很生气,谢道直调开了视线,倨傲道:“殿下因私偏袒,臣等却不能妇人之仁。天下之事,本就能者多劳,人人把责任搁在一旁只图自保,那国将不国,是殿下愿意看到的吗?”
  婉婉被他气得变了脸色,她早就知道这些内阁大臣昏聩,但如此不计后果,倒真应了有其君,必有其臣了。
  她怒极反笑,“解阁老是说我徇私情么?我曾经亲自入怀宁查看灾情,解阁老去过么?官员贪腐,侵吞十万石粮食,南苑王欲哭无泪,解阁老又见过么?江南鱼米之乡,就因为这一句话,那里的百姓税赋比别处高,要捐漕粮,赈济灾民,还要供养水师,修缮船只。朝廷向藩王施压,最后承受的是百姓,藩王有亲疏,难道百姓也有亲疏吗?请阁老不要因政事无力应对,就将重担推给南苑,这样做无异于自毁长城。把最后一点积淀都损耗殆尽,将来遇事,又有哪里能为后盾?”
  这种事上争辩起来,可顾不得她的身份了,解道直也和她卯上了,高声道:“殿下是女流,朝政大事本不应当同你说,但今儿既然谈及了,咱们不妨好好议一议。南苑历来就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宇文氏独霸江南两百余年,圣祖曾经说过,祁人善战,不可不防。朝廷对南苑的戒心,不因长公主下降而松懈。现如今神州大地处处饥荒,唯独南苑钱粮满仓,殿下这样维护南苑,臣等除了猜想殿下护夫心切,不得不生出别的忌惮来。殿下爱民如子,原来关心的只有南苑百姓。如此坐看南苑势大,难道有窃国之心不成!”
  婉婉从没受过这样的冤枉,气过了头,只觉胸口骤跳,手脚冰凉,到最后几乎站不住,要瘫倒下来了。她一则愤怒,一则心寒,内阁竟然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些话来,皇帝跟前必然也灌输了不少,所以才演出了扣留她作为质子的戏码。她应当怎么办?怎么才能从这个可恨的圈子里跳出去?没有他们指鹿为马的本事,永远只能处在下风。
  皇帝眼见闹得不可开交了,厉声喝了声放肆,指着解道直一通臭骂:“你身为首辅,本事全花在和女人斗嘴上了,朕都替你臊得慌!北方大军要军饷,别打南苑的主意,你们内阁想辙,想不出来,给朕卷包袱回家带孩子去!还戳在这里干什么,要让锦衣卫请你们出去吗?滚,别惹殿下生气!”
  两个内阁大臣灰溜溜退出了承光殿,到门外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皇帝临时改了主意,不为别的,是为婉婉。瞧她的精神头不大对劲儿,铁青着脸色,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忙上去搀住她,急切道:“妹妹,你顺口气,别吓朕。朕骂他们了,他们的奏本朕全不准,你高兴点儿,朕都听你的……啊,妹妹,快捯气儿,捯气儿啊!”
  他抱住她,让她靠在肩头,一面宽慰一面在她背上轻拍。
  她缓了半天才哭出来,断断续续说:“二哥哥,你为……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们是……一个妈生的呀!”
  皇帝没辙,不住赔罪:“是哥哥做错了,你别伤心,有什么话,等你好些了再说。内阁奏议,是他们的本分,准不准在朕。咱们嫡亲的兄妹,你心里的想头大可以和哥哥说,何必把自己急得这样!”转头叫崇茂,“快传太医来,给殿下诊脉。”
  婉婉扣住了他的手,“不要再打压南苑了,哥哥听我一句劝吧。”
  “好好好。”皇帝一迭声说,“都依着你。”
  “再求哥哥,放我回南苑,让我和丈夫在一起。”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此,灼灼看着他说,“我想良时,再见不到他,我恐怕要活不下去了。”
  皇帝的视线定格在她脸上,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样,看了一遍又一遍,试图从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勘破什么。婉婉见他犹豫以为有望,重新振作起来。可是半晌他别开脸,不耐烦地叫了声崇茂,“太医怎么还不来!”
  第61章 酸风射眼
  婉婉闭上了眼睛,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她知道,这辈子也许再也回不了南苑了。就算良时放弃爵位,他仍旧是朝廷心头的一根刺,扎得太深,只要他还活着,便永无宁日。
  既然容不得他,为什么要让她搅进浑水里来呢。大哥哥一再不让她沾染,二哥哥却把她送进了洞房。可能她的作用就只是怀上他的孩子,然后作为钳制他的工具,可是二哥哥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放下了,不在乎了,这么做除了给他兴兵的理由,还有其他吗?
  内阁的官员,是一帮酒囊饭袋,酸儒治天下,天下安得太平!她很小的时候,曾经在爹爹的大宴上听见他们背后嘲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宇文氏当初在祁连山下烧杀,几度欲进犯中原,太祖皇帝那时如果当机立断,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多好。结果给他们封藩,把他们安置在江南,谁也没想到江南两百年后会变得那么富庶。早知道应当把他们贬到漠北去,让他们茹毛饮血,活成牲口……
  这是她唯一一次有求皇帝,铩羽而归,绝不会再提第二次。他让她留在西海子安养,她如何继续面对这张脸?太医给她诊了脉,说殿下不过怒火攻心,情绪平缓些就好了。她挣扎着站起来,既然没有大碍就回去吧,这个地方她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出大宫门,太阳明晃晃的,虽热力不足,依旧照得人眼花。她很不适,整个身体几乎全压在铜环身上,铜环毕竟是女人,半抱着她,连台阶都不好下。
  金石在辇车前看着,犹豫了下,还是放下马缰迎了过去。
  她很虚弱的样子,脸上覆着一层薄汗,似乎迈不动步子了。他伸手来接,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她迟钝地看他一眼,嘴唇翕动,没能发出声音。
  到这个时候大概还惦记着男女有别吧,她是尊贵的公主,一个臭千户,怎么配近她的身。他没理会,稳稳把她送进车里,转身命校尉先行回府传话,把府里待命的医正和医女都召集起来,以便为殿下会诊。
  辇车动起来,他坐在马上回头望,车门里静悄悄,公主很多时候都是无声无息的。
  细想想,确实觉得她可怜。怀着身孕的女人,本该花儿一样地活着,她却天天忧思,日日牵挂。没有丈夫在身边挡风遮雨,她要一个人面对变故,她曾经是孝宗皇帝的心头肉,现在过成了这样,不知黄泉下的孝宗作何感想。
  婉婉蜷在锦垫上,一阵阵觉得冷将上来,从小腿肚开始,蔓延到腿根,蔓延到腰腹。她隐隐觉得不大好,紧攥着两手,手心里满是汗,指缝都濡湿了。她想叫人,不知道该叫谁,心里凄凉又慌张,只盼快点到家,她好像要坚持不住了。
  辇车终于停下来,她动不了,下不了车。车门打开时,凉风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噤。铜环惊惶叫她,她伏在垫子上,连喘息都带着颤抖。金石又把她抱出来,平托着,尽量让她伸展腰身。她轻轻嗫嚅了句“肚子疼”,他听在耳里,心悸不已。
  二门内乱作一团,卧房里脚步声匆促,她躺在床上,感觉身体是腾空的,仿佛魂魄随时会离开躯壳。医正给她诊脉,诊完过后到外间开方子,李嬷嬷问他情况怎么样,医正低声说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她的奶妈子呜咽起来,“我可怜的……”
  她很害怕,想抱一抱肚子,可惜抬不起手。落地罩外人来人往,她静静卧在那里,药吊子咕咚咕咚作响,房间里很快弥漫起了中药的香味。
  不知道孩子能不能保住,她想起批命的那句“六亲皆无靠”,顿时泪如潮涌。罢了罢了,缘浅亦由他吧,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隐隐约约的痛,其实倒不怎么剧烈,不过提腰及腹,钝钝的,痛起来像戏台上擂鼓,浩浩的一片,然后又平静下来。她知道不妙,总还留着一丝希望,就这么延挨着,喝点药,说不定能挺过去。可是天黑了,最后一片日光消失于窗棂上,她的痛也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伴随着小酉的一声“见红了”,有什么从她体内剥离,她挽留不住,身体一下子空了。
  是个男孩儿,她们没让她看一眼,就匆匆处理掉了。婉婉还记得昨晚的第一次胎动,他已经是个活络的好孩子了。可惜她没能照顾好他,他死了。
  张嬷嬷在边上守着她,抚摸她的头发,她脸上的麻木和空洞叫她害怕。她急切地叫了声殿下,颤声说:“你还年轻呐,滑了一胎不要紧,养结实身子,还能再怀。”
  她嗯了声,“是啊……可我觉得对不起良时,没脸见他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进她的鬓角,张嬷嬷替她掖泪都来不及,只能不迭安慰着:“王爷不会怪你的,这也是形势逼人。你听我说,小月子里不能哭,哭了会瞎的。好孩子,你擎小儿吃我的奶,是我一寸一寸捧大的,你这样,比割我的肉还疼。你要嬷儿怎么样呢,要是能换回小世子的命,我这就死去也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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