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
爱你
哥舒意/文
1
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医院白色的建筑,在夜里看起来像是一朵盛开的白花。我走过路边时,一个卖花的女孩对所有人说,“先生,你是去看望爱人的吗?送束花给她吧。”我不需要这个,我想,你也不需要,在我眼里,你就是世界上所有的花朵。我从花束边走了过去,一直走进了医院里。我的心平静而迫切。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到来,而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她。
我没有询问医生和护士,坐上电梯,穿过安静寒冷的走廊,来到尽头的房间。这是一间小小的单人病房,窗户开了一条缝隙,挂着厚厚的窗帘。一名护士在床头检查药瓶。药瓶里的点滴和机器里的心电图有一样平缓的节奏。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护士走出了病房,等到周围再也没有一个人。我走到床的边上,低下头凝视着她,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过了几秒钟,也可能是过了几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
“是你来了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她的样子是那么苍老,和过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注视着她的干瘪的嘴唇、眼角丛生的纹路、靠枕上的杂乱枯涩的头发。她已经是个老年人了。
“我知道是你。”
她睁开了眼睛,看见我,露出微笑。
“你知道我快要死了,是吗?”她说,“所以你回来了。”
“是的,你快要死了。”我说,“所以我回来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
“你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就跟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一样,还是那样年轻。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
然后她说出了我的名字。
“衣黑。”
在四十五年之后,我又听到了这个名字。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会这么称呼我。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给我起的名字。我唯一的名字。
她衰老的眼睛望着我。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我记得,”我说,“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
我看着眼前病床上的老妇人,仿佛看见了那个小时候哭鼻子的小女孩。
2
那个七岁的女孩穿着背后有蝴蝶结的裙子,爬到了公园的长椅上。一条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冲她吠叫。她拼命往后缩,一边擦眼泪。
我挡在她和狗之间。
“不要害怕,不要哭。”我说,“它不会伤害你。它只是饿了。”
“我应该怎么做?”女孩抽泣着问。
“把你带的面包丢给它,丢远一点,这样它就会跑开了。”
女孩把面包丢到了喷泉的旁边,流浪狗叼走了面包。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她擦干净脸上的眼泪,问,“妈妈说不要和陌生的叔叔说话。”
“她是对的。”
“可是我好像见过你。你看起来很熟悉的样子呀。”女孩说,“而且你刚才救了我。我不害怕你。”
“我没有做任何事,都是你自己做到的。”
第二天我们又在公园里遇见了那条流浪狗。她多带了一块面包,本来打算喂给它的。但是流浪狗已经死了。
我们看见那条瘦骨嶙峋的流浪狗死在了那张长椅的下面,舌头全都吐了出来。我的女孩朝我的身后躲了躲。狗死去的眼睛盯着我。
“它怎么了?为什么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
“它死了。”
“它为什么会死呢?”
“可能是饿死的,可能是老死的,也可能是被人杀死的。”
“它很可怜。”我的女孩说。
那是个温暖的秋天,公园的草地上落满了一层橘黄色的树叶。女孩怀抱一捧又一捧的树叶,铺在流浪狗的身上,用枯叶把它埋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叔叔?”
我想了一会儿。
“我没有名字。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
“那我来给你起个名字吧。”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叫你‘衣黑’好不好?”
“衣黑?”我看着她的小脸问。
“因为你穿着黑色的衣服呀。以后我就叫你衣黑吧。”她看着我的眼睛说,“衣黑叔叔,我的名字叫白。”
3
她说了一小会儿话,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我听见她像漏气的风箱那样喘气。机器里的心电图出现了一小段杂乱的波纹,仿佛钢琴师无法控制的颤音。我看了看心电图,没有说话。
“现在我也快要死了,衣黑。”她说,“还记得那时我叫你衣黑叔叔么?你喜欢我那样叫你吗?”
“我不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因为以前没有人这样叫过我。”
“那你把我当孩子看吗,那个时候?”
“你一直是我的女孩。”我说,“我没有别的亲人。”
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和失望的表情,就像她十五岁那次一样。
那时我们认识了八年时间,她长个子,背唐诗,吃饭挑食,喜爱甜食,从一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逐渐成为了苗条敏感的女孩。我熟悉她生活里的一切,就好像那是我的生活。她会和我分享生活中任何事情,连和父母都不能说的秘密都会告诉我。她害怕做噩梦,以为那是真的会发生的事情(我梦见衣黑叔叔把我扔在了垃圾堆里。我的猫抓伤了我的脸。妈妈再也不爱我了)。她一边哭一边把这些噩梦告诉我,然后忧心忡忡地说:“你不会把我丢在垃圾堆里的是吧?你会把我捡回来的吧?”她第一次来月经时很镇静地对我说,“我想我是哪里漏了。你不晕血吧,衣黑叔叔?”她讨厌班级里某个女生,“我跟你说,我就跟讨厌木瓜一样讨厌她,但是你别告诉别人哦。”
我常常在夜晚降临后,坐在小区里的木椅上,一只黄眼珠的黑猫有时会蹲在我旁边,因为地上有她撒的猫粮。我不知道怎么跟黑猫打招呼,黑猫们从来不叫我衣黑叔叔。我也从来不吃地上的猫粮。我坐在这张椅子上,只是因为这里能看见白的窗户。她的窗户亮着灯。我知道她在写作业、听歌、看小说、画画。而有的时候,她会打开窗户,叫我名字。“衣黑叔叔,你还在那里吗?”
从十五岁开始,她逐渐收到了情书。我见过他们中的几个,按白的说法是“愚蠢的中学男生”。但是第一次收到情书,她还是很慌乱的。她把那封信藏在枕头下面。在我看来那并不是藏东西的好地方。后来她就自然多了,哪怕在课桌里收到巧克力也只是耸耸肩而已。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白问。
“据说这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这些男孩喜欢你。”我说,“这些愚蠢、邋遢、粗鲁的男孩,想要获得你的爱。”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衣黑叔叔?”
我们走在放学的路上。那是一段河边的小路,周围没有别人,那些男孩也没有变态到试图跟踪她,尽管他们都很想送她回家。当白的父母不再接送她上学回家之后,我就变成了她的同行人。每一天她都比前一天更加美丽。
“我不知道。”我说,“那好像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
“你有没有爱过别人?”
“没有。”我说。
我没有爱过别人。
她停下来,转头看着我,拿手比画了一下。
“我比以前高多了。我都到你肩膀了。”她有点得意地说,“现在我们站在一起,我再也不像是小孩子了吧?以前你的年纪看上去像我爸爸。我叫你叔叔的。”
“你叫我衣黑叔叔。”
“但是现在我长大了,不是么?”
“在我眼里你并没有改变。”我说,“你还是那个被流浪狗吓哭的孩子。”
白生气了。她有两个星期没有理睬我。当她再次和我说话时。她告诉我她恋爱了,她选择了那个一直给她写情书的男孩,那个字写得最好看、看起来最不蠢的男孩。
这是她的初恋。两个学期后,他们分手了。
“我有些难过。”她说。
“我知道。”
“你有什么感受吗?”她问。
我犹豫了一会儿,低下了头。
“我没有什么感受。”
中学里她没有再谈恋爱。她仍然在成长。她变瘦了,身材越发苗条,圆乎乎的苹果脸也变尖了。到上大学时,她一抬头,就能撞到我的鼻子。不过她从来没有撞到过。她不是那种莽撞的女孩,她是又骄傲、又敏感的白。
她读的是艺术类专业。她有了第二段恋情。当她有了男友,我学会了避免更多地出现在她身边。我坐在空荡荡的操场上等待着她下自习,跑道上一个女生跑了一圈又一圈。后来这个跑步的女生也离开了操场。我就走到了她宿舍的楼下,等待寝室熄灯的时刻。
“晚安。”我听见她对他说。
“晚安。”我对着黑暗说。
4
“我以为你会一直陪伴我,就算我爱上了别人也是同样。”她说,“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离开。”
“我没有想过离开你。”我说。
“那时你感到难过吗?”
“我不知道。”我说。
“我以为你不会受情绪的影响,”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对我生气。就算我们有争执,你也会让着我,我从小就知道。但是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对我发火。”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我说。
我不喜欢那个男人。从看见他第一眼开始,我就不喜欢他。不,应该说我从一开始就已经厌恶他。他浑身散发着让我反感的气味。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注意到白在注视他。那时白二十岁,刚过了一个有趣的生日,生日上她的脸被朋友们糊满了奶油。
白是在一家画廊遇见他的。他看上去风度翩翩,谈吐文雅有趣。他和白以前认识的男性有本质上的不同,他比她大了十几岁。那时白已经快要大学毕业,去他的公司实习。因为住在同一个方向,他经常送她上下班,他们有很多共同的兴趣,交谈起来几乎总是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他懂得比白要多很多,因为他经历过更多,因为他见识过更多。有一天,我看见白注视他的眼神。那是完全的、不计后果的、仰望的目光。
我退到黑暗中。他们开始约会。
白总是迫不及待想看见他。她像刚学会飞翔的小鸟那样扑进了明亮耀眼的光芒中。我无法开口,又无法沉默。我想阻止她,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过,这不是危险,但我觉得这比危险更险恶。这是我唯一一次真正想阻止她。我想要阻止她爱上对方。我想要阻止她去爱。
“我有不好的感觉。”有一天晚上,她约会回来后,我对她说,“我不希望你再去见他。”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以前你从来没有阻止我。”
“我觉得你们不适合。”
“你的意思是,他比我大十几岁?我不在乎年龄。就算他大我三十岁我也一样不在乎。”“你应该知道他已经结婚,有个家庭。他有妻子和孩子。”
“你不要重复我已经知道的事。他结婚了,那又怎么样?”
“他不会离婚的。”我说,“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离婚?你又不是他!”她带着怒意说,“就算他不离婚又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这些!”
我注意到白开始流泪。我沉默了一会儿。
“你应该离开他。”
“不。”
“我从来没有求你过什么。”我说,“我请求你离开他。”
白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我想和他结婚。我爱他。你请求我?你凭什么?你是我什么人?”我说不出话。我不是白的任何人。我不是她的父母,不是她现实中的朋友。我只是一直陪伴着她。
“离开他以后呢?我难道还是和你在一起?你会像个真正的人那样爱我吗?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她说,“你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
“你为什么和我的父母不一样?你为什么和我身边的每个人都不一样?为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你在这里?为什么他们都看不见你?你为什么一直跟在我身边?为什么只有我可以和你说话?为什么只有我知道你的存在?你快把我弄疯了。我的心里都是你在说话。我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你不要再、不要再对我说这些了!”
她用力捂住耳朵,无助地哭了起来。我默默地站在她身边,想要去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可是我的手指只是划过了它们。她说得对,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和她不一样,我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不管我心里怎么想,我都无法和她在一起。
我并不理解什么是爱。我并不懂得这种感情。我并不是她。我连我自己都不是。
我只是看着她哭泣。
“7岁以后,我们没有一天不是在一起的,我几乎无法想象没有你陪伴的日子,但是我们不能永远这样。没有人可以永远陪伴另一个人,也没有人能承受这种陪伴。”她说,“衣黑,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心里空空荡荡的,我感觉自己只剩下了一副空空的躯壳。
那天晚上,我望着她房间里的灯熄灭,然后我低下头,思考她说的话。我的内心渐渐生起了异样的感受。全部的世界都好像在我眼前摇晃了起来。水滴落在了椅子上。这样的天气居然还有露水。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后来我才发觉那不是露水。我想到白的哭泣。我不理解她为什么哭,我也不理解我为什么会难过。但是白说的是对的,没有人可以承受这种陪伴。
天亮时我离开了长椅。
我离开了白。
我和她分离了。此后的四十多年时间里,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5
“我和那个男人纠缠了五年时间,我最好的五年完全耗费在没有希望的事情里。”她说,“当时我并没有这样觉得。当时我觉得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甚至连你的离开都没有在意。你走后我不习惯了一段时间,但同时又感到了自由。我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这段无望的感情里。那些年就跟坐过山车一样,过山车在某段时间爬到了顶点,然后就不停地往下滑去,一直往下滑去,像是要滑进地狱。”
衰老的白说。
“我没有办法离开他。我连我自己都要失去了。我没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想要我时,我就会不顾一切去他身边。他不想见我时,我每天都在以泪洗面。我谴责他,和他分手。我们分手了好几次,但我还是会回到他身边。他不会离婚,他只是喜欢我,却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后来他终于厌烦了。我也决定不再联系他。我删除了他一切的消息,我从他所在的城市搬走了。我再也不愿意回到过去。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白看着我的眼睛。
“那些夜晚,我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的要死了。我需要你在我身边,衣黑。我无数次地祈求你仍然在我身边,有时我以为你就站在我背后,我转过头,可是你不在那里。你哪里都不在。后来我想起来了,是我要和你分离的,是我赶走了你,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走了,你从我身边离开了,你不再注视我,不再和我说话,你一切的痕迹都从我眼前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在我生命里出现过那样。我赶走了你。”
我摇了摇头。
“不,不是那样的。那时确实是到了一个分离的时刻。我本来可以不走的。不走是更容易的选择,就像孩子依恋母亲那样,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离开你。我不知道那会怎么样。我想,既然你已经不需要我,我也应该尝试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就跟所有活着的人一样,就跟所有孤独的人一样。那天夜里,我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注视着你窗口的灯光。灯光整夜没有熄灭。到了天明时,我做出了决定。”
“你走了。”
“是的,我走了。从离开你身边的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迷失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要陪伴在你的身边?现在我要去找到这个答案。”
“你找到了吗?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回来找过我?你为什么什么音信都没有?”
“因为既然要分离,就要彻底地分离。分离需要的不是距离,而是宁静。
“离开你以后。我像是幽灵一样行走在街道上。从一个街道走到另一个街道,从一个人身边走到另一个人身边。我站在人群里,却像是站在没有人的行星。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我,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存在。我看着他们大笑、悲伤、生气、喜悦,然而我只是从他们身边经过,像夜晚的风,像消散的声音。这里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去坟场里睡过一阵子,整夜坐在冰冷的墓碑上,我以为我是鬼魂,但是我没有看见过真正的魂灵,即便在满是死亡的坟地里也没有它们的影子。我觉得我并不是它们,因为我从来没有死过。我知道死亡意味着离开,它能带来悲伤的眼泪,它让人们觉得畏惧和痛苦。但是它同时结束了这种痛苦。如果分离是一种痛苦的话,那么我愿意用死亡来结束它。”
“那时我的心里也满是死亡。”白说,“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自杀。我想过许多自杀的方式。我非常痛苦,但是没有人能理解这种苦难。”
我能够理解。因为那也是我的痛苦。
“如果你在的话,你会阻止我。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拿起了刀片,但在最后的时刻,我想到了你。我忽然大哭起来,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我觉得那样难过,我快死了,却没有看见你。不,我不要这样。我要像你在我身边时那样,我要像你在我身边时那样,就算现在只有我在这里,我也要活下去。于是我放下了刀片。我的精神几乎已经崩溃,我的身体已经垮了。我住进了医院。”
“我也想过死的方式。”我说,“有一天,我拿起了刀片,端详了一会儿。旁边传来了嗤笑的声音。你这样是死不了的,那个声音嘲笑说。这样,我遇到了第一个能够看见我的人。”
“他是谁?”
“我的朋友,我的导师,活在黑暗中的东西。”我说,“准确地说,他不是人类。他是传说中的生物。”
6
“你这样是死不了的。”他说。
那个嘲笑我的人,坐在另一块墓碑上。他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营养不良的摇滚歌手,或者诗人,或者吉卜赛人,或者流浪汉。那块墓碑属于他的朋友,一个五十年前死掉的男人。
“你能看见我?”我说,“你是谁?”
“和你一样想死又死不了的人。”他说,“我们一定都很厌恶自己。”
我叫他眼镜。他的年龄比我大很多。也许在他眼里,我就跟刚学会走路的小屁孩没两样,也像个小屁孩一样麻烦。因为我总是会询问他一些问题。比方说他从哪里来,他经历过什么,有没有别的吸血鬼,幽灵和鬼魂是否存在,黑夜世界的运行法则,以及,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无知才能活得更久。”他告诫我说,“无知才更快乐。”
尽管这么说,他还是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我,以一种很不耐烦的方式。多数是在他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他靠着墓碑,享受着墓园里清新的微风和冷清的月光,吐露他所经历的一切。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如何变成一个吸血鬼的,只是说,他过去有一些同类的朋友,但那些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消失,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可能精神病院里躺着一两个。他的初恋是一个人类的女孩,一个瘦弱的、同样戴眼镜的女孩。但是她转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可能现在也已经躺进了坟墓了。他也爱过男孩。那个男孩比古希腊的神话英雄还要勇敢,用一根削尖的木棒,刺进了他的胸口(你看伤口在这里)。他后来也爱过别人,但是他动过感情的人后来都死了,生病,老死,战乱。两次世界大战杀死了所有他认识的人,战后他彻底成为了一个嬉皮士。毒品和免疫系统缺陷症弄坏了他的身体。但这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他渐渐发现自己再也没有感情。
“甚至体会不到孤独。”他说,“体会不到孤独,就体会不到自身的存在。就像没有活着一样。”
他的身体比身患绝症的人还要脆弱。牙齿都坏了,甚至无法再吸食鲜血,他像老鼠一样从医院的血库里盗取冷冻血袋。后来他衰弱得连老鼠都做不成了。他得了严重的厌血症,一闻到血腥味就会不停呕吐。他的身体以眼睛看得见的速度坏死下去。
“我们是什么?”我问他,“我们和人类有什么区别?”
“我们是人类的不同表现形式。”
“我是什么?”我说,“为什么我想要一直陪伴着那个女孩?为什么我一直能感受到她?”眼镜哈哈大笑起来。
“去问你的同类吧。去学会爱吧。”他说,“现在你可以离开我了。”
那天晚上他离开了那座墓园,天亮以后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在以后的几十年时间里,我也没有能再遇见他。我总觉得他还活着,在某个地下酒吧,唱着颓废的歌,吟诵古老的诗,像喝血那样喝酒,像喝酒那样喝血。
这是我遇到的第二次分离。从这时开始,我觉得我可以一个人活下去了。因为活着而痛苦的人,并不只有我一个。
7
“我也一个人生活了很久。”白说,“我说过我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他和你不一样,也和那个男人不一样。他很温和,他是个医生。”
“我喜欢医生。”我说,“我见过他们在医院里忙碌的样子。我对这个职业有种好感。”“你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代替了一部分的你。他是心脏科的医生,但是他始终在听我说话。我把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都告诉了他。但我没有告诉他你的事情,这是我最后的秘密,我谁都不会告诉。有一天,当我停止说话的时候,他握住了我的手,说他爱我。我接受了他。半年后,我和他结婚了。”
“那是很好的事。”我说,“我祝你幸福。”
“这是我第一次结婚。”她说,“两年后我离婚了。我们没有生孩子。”
“因为什么?”
“因为我意识到这样对他不公平,我并不爱他。我只是需要他。后来他也逐渐意识到了这点。他是个医生,即便在那样的情况下,也能冷静客观地分析我们的婚姻。我们尝试对谈。但对谈偏离了方向。这场婚姻对我很重要,但它是个错误。如果一开始我遇到他,我的人生也许会幸福很多。我们离婚了。后来还是朋友,后来他和另一个女医生结婚了,于是彻底退出了我的生活。”
“我很遗憾。”我轻轻说。
“我又经历了几段感情。有的让我很快乐,有的让我感到痛苦。我好像一直在寻找什么,但是我一直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明白过来我为什么会这样了,为什么我会一直觉得自己是残缺不全的一部分,为什么我一直觉得我不是完整的。”
她看着我。
“因为你,衣黑。因为你离开了。”她说,“你带走了我的一部分。你就是我的一部分。”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后来我开始试图找回我失去的那一部分。三十岁时,我开始创作。”她说,“我成为了一个画家,没有名气的那种。因为我所画的,永远只有一个人,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我所有的画,都在画他。他就是你的形象。”
“我看见了你的画。”我说,“有一家画廊展出了你的作品,我看见了你的画,有人告诉我画上的人和我很像。我看见了你的名字。”
“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我应该就在画廊里。你那时还没有原谅我吗?”
“不是的,那时我和同伴在一起。”
“同伴?”
“她是我的同类。”我想了想,说,“我想,她应该算是我的伴侣。”
8
我遇到了和我一样的人。我遇到了我人生中第一个可以交流的人,除了你以外。
她是个中年女人,看起来有四十岁,也可能是三十岁。她的面貌在她心情愉快的时候会显得更年轻。我们在一起说话时,我们在夜晚漫步时,我们在电影院看爱情电影时,她总是很高兴,轻轻唱着从电影里听到的歌曲。但是更多时候她总是沉默不语,可能是常年一个人养成的习惯。我相对来说好很多,因为之前一直有你和我说话。我的沉默症是在离开你以后形成的,你的医生也许会认为它是抑郁。但对我们来说,这只是沉默症。在漫长的沉默里,我开始学会自言自语,对我遇到的一张报纸、一片树叶、风中卷走的一个塑料袋说话,我在同自己说话。我遇到她的时候,我正在对着电影海报自言自语。我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对一切东西自言自语。
“你看起来好傻啊。你为什么不吻她呢,你知道这样她会离开你吗?”
有人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转过头,看见她微笑着看着我。
“你应该知道,这是一张电影海报吧?”她说。
“我没有看过这个电影。”我说。
“我们去看电影吧。”她说,“这样我们就知道到底是男主角傻,还是你更傻了。”
于是我们去看了第一场的电影。
是我更傻。
这是我们看的第一场电影。后来我们看了很多场别的电影。后来我们不只是看电影,我们去博物馆、去话剧厅、去歌剧院、去芭蕾舞中心、去艺术展。我们在没有人的影院里看黑白时代的默片,坐在星空的穹顶下看星辰的变迁。在黎明到来前的,空空荡荡的街道上漫步。她穿着灰色的长裙,灰色的裙裾在大雾的天气里,和雾气融为了一体。她牵着我的手穿越迷雾,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入一个个白天和一片又一片深沉的夜色。
和她在一起时,我的心情平静,犹如回到了离开了很久的家。我们可以一直交谈,因为除了对方以外,再也没有人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们也可以很久不说一句话,但却一直停留在对方身边。这大概是因为我们是同类,虽然我们一直回避了这个问题。
有一个晚上,我们走进一个深夜场次的电影厅,蓝色的镭射光打在灰白色的宽幕上。一个谈不上剧情的爱情电影。女演员的轮廓有些像她。整个放映厅,除了我们以外,只有后排的一对少年情侣。他们并没有在欣赏电影,只是在亲热而已,像很多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样,他们总会在没有人的影院里疯狂做爱。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但是她却一直看着他们,带着无法言喻的表情。她忽然抓紧了我的手。我感觉到异样,向后看去,发现那名少年刚刚杀死了那个女孩。
我的同伴走到了他身边,俯身对他说了句什么,那名少年犹豫了一下,将刀捡了起来,然后跑出了电影院。
“刚才我告诉他,不要把刀丢在现场。”她说,“五条街以外有条运河,可以把刀扔进河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她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我。我忽然明白过来,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她要保护他。
“我陪伴着他。”她说,“无论他是怎样的人,无论他对我怎样,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他。对我来说,他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我知道。”
“有趣的是,我能看见他,我全心全意地陪伴着他。他却完全看不见我,他完全意识不到我的存在。”她的泪水盈出了眼睛,“我从他出生时就在他身边了,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他能听见你,不是么?”
“他以为那是他内心的声音。他以为那是他的直觉。”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电影放起了片尾曲。后排的尸体像我们一样沉默。在警笛声响起前我们离开了那里,走到五条街以外的、静谧的河岸。河水在月夜里像黑暗的丝绸那样流淌。
“我和你的情况有些不一样。”我说,“我陪伴的人可以看见我。她可以和我说话,我连名字都是她取的。她第一次看见我时,是七岁。”
“你很幸运。”我的同类说,“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这等于就是爱了,而不只是你在暗恋一个人。”
“我不理解这个词。”我说,“我一直在试图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她给你起了什么?你的名字?”
“衣黑。”
“我连名字都没有。”
“如果你想要名字,我可以给你起一个。”我说,“我可以叫你灰裙。因为你的长裙是灰色的。”
“……你是多么的傻啊,衣黑,”她叹了口气,“这是不一样的。”
9
那个少年名字叫杰克,开膛手杰克的杰克,为了有所区别,后来人们叫他割喉咙的杰克。我们看见的是他第一次谋杀。也许灰裙早有预感,因为作为陪在他身边的人,她一定早就感觉到他的异常。他对破坏的热衷,他对绝望的狂热,他对生命的漠然。他唯一激情的时刻,就是割开受害者喉咙的一刻。但在日常生活里,他是个乖巧而平凡的年轻人。在第一次谋杀后,他平静了几年,长成了大人,成为了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我想普通的办公室工作一定无法满足他。我和灰裙都在等待着他再次成为杰克的那个时刻。
在一个雨夜,他穿着雨衣走上街头,完成了第二次谋杀。这次死的是一个下夜班的女工。雨水冲刷掉了一切证据,我们站在凶杀现场,看着警察们徒劳无功地忙碌。过了半年,他割开了第三名受害者的喉咙。他成为了连环杀手。人们是如此惧怕他,以至于一年四季,所有人都戴着厚厚的围巾。
有两次警察差一点抓住了他,但是灰裙提前通知了他。他几乎和赶到的警察擦肩而过。我目睹了所有一切,但是我没有做任何事。他们不知道我,他们听不见我。
只有一次,杰克尾随一个苗条的女孩时,我没有像以往那样袖手旁观。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看见了白,但是她不是。我的白不在这个城市,我已经离开了白很远了,时间也过去了那么久。这个女孩不是白,她既无法看见我,也无法听见我,她只是孤单地走在没有人的街道上。
我挡在了她和杰克之间。杰克迟疑了,停下了脚步。女孩走到了有行人和路灯的地方,走远了。
“你为什么要救她?”灰裙说,“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其他人都没有关系。”我说,“但是这个女孩不行。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
“就是她吗?”灰裙子问。
“不是她,只是有点像而已。”我说。
“我明白了,所以你想救她。你在保护她。不,应该这么说,你在保护你心中的影子。”她停了一会儿,问了我一个问题。
“为了保护你陪伴的人,你杀过人没有?”
我没有回答。
我们路过了一家画廊,画廊正在举行某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展。她突然停了下来,对我说,“这个画上的人,很像你。”
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我一直没见过自己真正的样子。我站在那张油画前,看见画里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所有的画都是这个黑衣男人,他的样子我形容不好。我觉得他的脸有些模糊,有些陌生。他看起来不年轻,也不苍老。他看起来就像个,随时会擦肩而过的普通男人。
我看见画家的签名。我看见白的名字。
“你怎么了?”灰裙问。
“没什么。”我说,“我们走吧。”
10
我是在离开白的第八年遇到那个男人的。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他的长相,但是看见他的时候,我知道这就是他。他比以前显得更加成熟,富有魅力。我尾随他来到了他的家。他的家在郊区,是一幢温馨的别墅。他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的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他没有离婚。他仍然在生活在这个温暖的家里。我明白伤害已经造成,他伤害了我的白。我离开了我一直陪伴的人,我以为自己一生都会陪伴的人。而现在,我再次遇见了他。
早上和家人告别后,他离开了家。他开着一辆黑色奔驰车,车前窗吊着一个毛绒小熊。那只咖啡色的小熊在车开上路以后,像吊秋千一样晃来晃去。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一直看着那只小熊。他在我旁边专心开着车,音响里播放着爵士乐《多么美好的世界》。
“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我既不同情你,也没有对你怀着刻骨的仇恨。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对他说,“但是你伤害了她。具体的我已经不知道了,因为我已经离开了她,不再陪伴在她身边。可是即便这样,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她的心情,她的绝望和恐惧。你伤害了她。”
他听不见,他哼着歌,像所有生活富足的中年男人一样。小熊的后面挂着他全家的合影,看起来每个人都很幸福。
“她以前也伤害过别人。她初恋的男孩也让她哭泣过,但他们互相伤害了,所以他们付出了同等的代价,得到同等的东西。”我说,“而你不一样。我无比厌恶你。我比厌恶这世上所有丑恶的东西,还要厌恶你。希望你们的神灵能够宽恕你所做的事。我能不能得到宽恕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十分钟后,奔驰车撞上了高架的水泥墩,起火燃烧。
他死在了驾驶座上。
我坐在病床边,走了一会儿神。
“后来呢?”我衰老的爱人问,“我好像记得那个连环杀手,有一段时间,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他,他们叫他割喉咙的杰克。但是他们没有提到那个叫灰裙的女人,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割喉咙的杰克最后还是被抓到了。抓到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在杀人后没有跑掉。而是因为走在路上时忘记带身份证件,警察拦住了他。他刺伤了一名警察,随后被围堵在一个小巷。他双腿都被子弹打中了,被人们拖了出来。就算是灰裙也无能为力,无法再帮他。漫长的审讯,多达十八起凶杀案,十九个人被割开了喉咙(有个晚上他一口气割开了一对姐妹的喉咙),案件卷宗堆满了一个仓库。他被判了十个终身监禁和九个死刑裁决。
在杰克坐牢期间,我和灰裙一直陪着他。执行死刑是在某个星期天,杰克拒绝了最后的晚餐,空腹坐上了电椅。他没有什么表情,没有任何畏惧,没有哭泣。这台电椅是黑色的,犯人们叫它“黑色的王座”。它看起来有点像是老式理发店里那种陈旧的靠椅,我想起白十岁时去理发店,因为剪坏了头发而哭泣的事。
“我们大概要分开了,我的朋友。”灰裙说。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另一段旅程吧,我想。”
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们一起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零点零一分,电椅开始通电。通向死亡的道路开启了。我看见杰克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头顶的海绵冒出青烟。就在这时,他忽然睁大了眼睛,望着灰裙。我想他是看见了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终于互相看见了彼此。
两分钟后,杰克断气了。我转过头,发现灰裙不再靠着我的肩膀。
她再也不在这里了。
11
“我想她是离开了。因为她再也没有必要留在杰克身边。”我说,“所以也没有必要和我待在一起了。”
“你怎么看待她?”
“我失去了一个朋友,她是我的同类。我们共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想,如果我没有遇到她,也许我会活得无比空虚。从她那里,我学会了怎么去生活,可是从杰克杀人的那个晚上开始,我和她都明白,我们迟早会面临分别那一天。灰裙对杰克的感情,根深蒂固,与生俱来,没有希望。但是即便这样,她仍然会陪伴着杰克。这不是她能选择的。我是从她这里理解了你当初的感受。我因为她而理解了你。”
白笑了一会儿,忽然捂住了脸。
“衣黑,我很晚才有了一个孩子。三十七岁时我才当了妈妈。”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直觉得你会有个男孩,虽然在我的印象里,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她像个孩子那样笑了,笑容里有孩子般的忧伤。
“他是个很好看的男孩。”白说,“有时我会觉得他很像你,但是实际上一点都不像,因为他并不是你的儿子。他也不像他的爸爸。”
“我觉得他很像你。”我说,“和你小时候一样好看。”
白抬起头,愣了一会儿。
“你见过他?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她问,“他也可以看见你?我问过他很多次,有没有在身边看见过一个穿黑衣服的叔叔,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他见到过你。”
“有一年新年的时候,我回来了这里。那时你回到了父母家。”我说,“我看见了那个小男孩。我很喜欢你的孩子,所以还送给他一本书。”
“是一本童话书吗?我一直很奇怪那本书怎么会出现在家里的,他让我读给他听。我喜欢那个童话,简直就像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好像记得那本书的名字,我和我的朋友……”
“《我和我看不见的朋友》。”
你和我。
“为什么你会送这本书?这个童话的作者写过几本别的书。后来我看过他几乎所有的作品。”她看着我问,“他是你吗?”
“我写过几本书,没有用我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属于我的学生。”我说,“那时我开始写作,后来我成了一个没有人见过的作家。”
12
在灰裙离开后,我漂泊了几年时间,几乎去过每一个能够到达的角落。我去过最北边的极地,也去过南方的岛屿。我和一头觅食的北极熊待过几个月时间,后来它饿死在无边的冰原上,白色毛皮下只剩下骨头。在炎热的大陆,垂死的大象领我去过它们的坟冢,我见到无以计数的象牙骨骸。我没有特别想待的地方,有时只是在船或飞机上发呆,回过神来已经是另一个城市。没有人能看见我,没有人能听见我,我没有可以交流的人,我养成了阅读的习惯,我大概读了很多书,因为除了读书以外,我没有任何可以熬过时间的东西。但是光是读书并不能满足我。我开始写作,后来我明白,这是我能和这个世界保持交流的唯一方式。阅读相当于聆听,而写作相当于诉说。
我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偏远的图书馆留了下来,开始写第一本书。我想起白的童年,想起那些夜晚,我和她一起听过的睡前童话。当我开始写字,我明白这个故事属于我们,因为这里有我和白共同的记忆和情感,无论它曾藏匿在何处,现在都在纸页上再现了。写故事让我缓解了对她的思念,同时又加深了这种思念。
我在这家图书馆待了几个星期。有一天晚上闭馆以后,我发现一个年轻人走到了我写作的书桌前。我认出他是这个图书馆的管理员,有时会值晚班。
“有件事我不是很明白。”他好像在对我说,“这是我的幻觉吗?为什么我总是在闭馆以后的深夜,看见你在这里写东西?”
“你能看见我吗?”我问。
“有些模糊,像是雾天在街道对面遇见了朋友。”他说,“现在我能看清你了。你是谁?”
“你觉得我是谁?”我好奇地问。
“我觉得你是我信仰的东西。”年轻的管理员说,“我在白天看过你在纸上写下的文字。我想你要么是神灵,要么是古代作家的鬼魂。”
“我不是你说的这些。”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在这里写小说。你要赶我走吗?”
“只要你愿意,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不会让人来打扰你。”他说,“我只有一个请求,我希望你能当我的老师。”
这样我有了一个学生。他是我写作上的学徒,实际上我们更像是朋友。
他不是在所有的时刻都能看见我的样子,只有在深夜时,我在写作和阅读时,他才能分辨出我。我想大概是因为,只有这种时刻,我才更接近于一个真实的人,我通过写作再次塑造了自己。我创造了我的形象。
我们在夜晚交谈。我的学生读过非常多的书,而且以后还会读更多的书。对他来说,我是一本难懂的书,即便我告诉他所有的事,我的陪伴,我的离开,我独自一人漫游在这个寂静的世界,我听见所有人的话语,我看见那些暗夜中的生物,我看见的死亡,我感受的痛苦。我感觉我在服刑,我待在一个空旷和透明的玻璃牢笼里,这是个漫长的刑期,其惩罚是孤独。没有人能够遭受同样的惩罚,灰裙是其中一个,但她已经结束了刑期。我的书写给理解它的人去看,我的书写给我怀有爱意的人去读。当我独自一人时,我才理解我所怀有的感情。它是痛苦的根源,但它同时也让我坚持着自我。它归根结底可以变成两个字,一个人的名字,你的名字。我本来没有名字,是你给我起了一个。从这一点上来说,我由你所创造。
我以我学生的名义,将稿子寄给了出版社。在第一本书出版后,我带着它回到了白以前住的地方,她父母的家。我看见二楼的窗口亮着和以前一样的灯,但是那个女孩已经不在那里了。这是新年的时刻,房门打开了,白父母的声音,一个小男孩偷偷溜出了屋子,他长得像小时候的白。我看着他,却发现他也站在台阶上打量着我。他能看见我。
“白是你的妈妈?”我问他。
“你认识我妈妈?”他昂起头,好奇地问。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我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坐在小男孩的身边。
“我认识你妈妈的时候,她跟你差不多大。”
“妈妈说,不要和陌生的大人说话。”小男孩想了想,“但是她又说,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叔叔是例外的。你是他吗?”
“可能吧。”
“那我可以像信任我妈妈一样信任你。”他说,“不过我妈妈今天不在,这里是我外公外婆家,我们在这里过新年。”
我想了想。
“这本书送给你。”
“妈妈说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
“那就不要告诉她好了。这是我和你的秘密。”
男孩笑了起来,把书抱在怀里。
“我还不认识很多字,我会让妈妈读给我听的。”
老人们在屋里叫他的名字,有人往门口走来。
“我溜出来被发现啦。现在我要回去了,谢谢你送的书。”
他向我摇了摇手,转身跑回了房子里。
“你在跟谁说话?”有人问。
“没有,我在和自己说话。”男孩说。
我在窗口下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我结束了短暂的新年旅行,回到了图书馆里,继续我的写作。
13
我写了其他几本书。除了童话书以外,我还以杰克为主角写了黑暗的犯罪小说,我像是灰裙一样陪伴着杰克,目睹他犯下的一桩桩罪行。我还写了一本吸血鬼回忆录,主角是我的瘾君子导师,这是我对他的纪念方式。我还写了一些游记,以及在旅行时内心的思考。这些书有的获得了好评,有的则无人问津。
我的学生是我第一个读者。他只是读完了它们,没有任何评论。他和母亲住在一起,理想是在图书馆读一辈子的书,我想他的愿望应该能实现。他已经读了足够多的书,并且还会读更多的。书籍犹如无限伸展的小径,图书馆犹如无尽的迷宫。
阅读研究了许多资料和书籍后,我的学生尝试定义我。
“伴侣。”他说,“古希腊人说这是一个人的另一个部分。灵魂伴侣来自于生命的初始,本来应该两者合二为一,但是因为某些情况,最终分裂成两个不同的人,然而在心灵和精神上不可分离。在基督教义里,这样的存在就被解释为守护天使。他们相信每个人身边都存在一个守护天使。佛教经文里有相似的解释,这样的人被称为‘护法’,起着保护和持守的作用。如果你相信轮回,这种情况又可以解释为生死相依,也许你们前世就在一起,可是你们都忘记了。她有了新的人生,而你则因为过于眷恋过去,只能维持魂灵的形式。”
我已经开始写作我最后一本书。在最后的十几年里,我几乎都在写它。我写的不是别人的人生,而是我自己的,我写的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我自己的。我写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这不是爱情小说。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爱情。世界上不应该存在我这样的人生,也不应该存在这样形式的爱。起初我是这样认为的,但在漫长的写作过程中,我的存在却越来越真实,仿佛我的故事赋予了我生命、记忆和形体。我的生命来源于虚无,我的记忆来源于你,我的形体来自你的凝视。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难道我们不是同样的吗?你也来源于虚无,现在的你来自于我的记忆,你的形体在我的目光中显现。我们各自赋予了对方意义,我们又各自在寻找对方的意义。我重写了我的人生,因此它会比真实更为真实。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从来没有离开你,我们从来就没有彼此分离过,我们始终陪伴着对方。
我一直在写这本书,几乎没有间断过。我感觉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而我要在时间结束前写完它。时间永远不是无限的,神灵也会苍老,小孩变成老人,空白的稿纸上写满了文字。我的学生也将成为作家,他会一直待在这个图书馆。但是我并不知道之后的事了。因为那一天,我停下了笔。我感到了死亡的临近,那不是我的死亡,那是我所陪伴的人的死亡。我感到了来自死亡的悲伤,好像天鹅收拢了黑色翅膀,好像万事万物都要沉睡了。那是所有的死亡,也是我的。
“你怎么了,我的老师?”
“我要走了。这次不回来了。”
“你不再写书了吗?”
“我所有的故事,都已经到了结尾的部分,现在我正在走向它。”我说,“我的时间到了。”
“愿故事与你同在。”我的学生说,“我会像想念一本书那样想念你。”
我和我的学生告别。我要回到我一直就想回去的那个人身边,我要像很多年前那样去陪伴她。图书馆所有的灯光都暗淡了。我合上书,站立在空无一人的黑暗里。然后我想到了离开前的那天晚上。四十五年的时间好像只是一秒钟。我转身走向过往。
我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回到过去。一步比一步更接近她的身边。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就像很多年前那样,我从那些回忆中间走了过去。我的心平静而迫切。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到来,而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她。
于是我回到你身边。
14
我看着白。
“我上了年纪后,最难过的是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白说,“先是我的父母去世了,然后是我的丈夫。他比我年龄大一些。我感到我只有我的孩子了。他长大了,离开了家,住到了外面,有了女朋友,恋爱和分手。他不想那么早结婚。他说想在结婚前,更多地看看这个世界。他成了一个摄影师。”
我看着白。她头靠在枕头上,说话声变得低沉。
“他喜欢去没人肯去的地方,那些危险的地方。他拍摄灾难发生后死亡的人们,因为战争失去子女的老人,快要饿死的婴儿,因为传染病而荒废的村庄,他拍摄的都是这个世界的伤口。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男人问我是不是他的妈妈。我说是的。那个男人把我孩子的死亡告诉我。我没有看见遗体,我只收到了骨灰。他留下了很多照片,后来的时间里,我每天都在看他拍摄的那些照片。好像看着看着,他就会回来似的,好像那些照片,就是我的孩子。”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他。”我说,“我没有想过要保护他。”
“我没有要求你这样做。我没有道理要求你这样做。这不是你的责任。保护他的应该是我。我把骨灰埋在了花园里。这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从此我就真正孤身一人了。”她说,“我又活了那么久,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以为我三十岁就会死掉。可是我六十岁时,我还活着,一直到了现在。现在我感觉我快要死了。你也回来了,真好。我真高兴。这样我们就回到以前了,回到了一直有你陪伴的那段时间。那时,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她的心跳趋于平缓,仿佛小船驶到了终点。她只是看着我。
“衣黑,我感谢你陪伴我。”她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她闭上眼睛。我的小女孩闭上了眼睛。
“我现在有点害怕。因为我快要死了。我不知道人死后会去哪里。我不知道那里会不会像这个世界一样,我会遇见我的家人吗?还是那是一条更为凄凉的道路?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的小女孩在哭泣。就像是很多年以前,她埋葬了那条流浪狗以后。
“衣黑叔叔,大家都会死吗?”
“我不太确定,可能都会的。有一天,大家都会离开这个世界。”
“也包括我和你?”
“我想是的。”
“死了以后,我们去哪里?”
“可能是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很可怕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去过。”
“我有些害怕。”
“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我说,“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随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为什么你要和我在一起?”
七岁的白,二十岁的白,还有我衰老的白。她们凝视着我。
“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白低声问,像是在问自己。
我的孩子,我的姐妹,我的家人,我可怜的女孩,我衰老的爱人,我的伴侣,我从未真正离开过的,我们从来都在一起的,我所有的世界,我存在的所有意义。我的白,我的白。我的白快要死了。你要离开了。
白对我微笑了起来。
“衣黑。”她说。
她的眼睛慢慢合了起来。一切都变平静了。她不再呼吸。心电图画上了虚无的直线。她衰老的心像枯叶一样寂静,落到了地面。
15
我感觉外部世界的寂静仿佛内心的孤独一样包裹住了我。我是在这家医院看见白的。我第一次看见白,不是她七岁的时候。她七岁的时候我已经陪伴在她身边很久了。
我的女孩出生在这家医院。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还刚刚出生,她躺在医院的婴儿床上。那也是我的出生。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了还是婴儿的白。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像是藏在黑暗中的鬼魂,世界对我来说是混沌,没有光线,冷寂,没有声音,只有她是例外。
我在黑暗中默默陪伴她。直到她七岁时,第一次可以看见我。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生命,世界变得有了色彩、气味和感觉。我甚至都触碰到风。因为她看见我,我的世界像是被光照亮了。
我为什么要陪伴你?
因为我必须要陪伴你。
因为这是我活着的唯一方式。
因为你是我生命的原因。
我想起了灰裙,和我一样的灰裙。灰裙已经离开了,她很久前就离开了。离开前她靠着我的肩膀。
“他死了以后,你会怎样?”我问。
“我也会死的。”
“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结局。”灰裙说,“我守护的人死了,我会随着他一起消失。我们会一起死去,因为他是我生命中必须陪伴的人,当他不在了,我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她的身体逐渐在消散。
“当时在电影院门口,我嘲笑你。你看起来多傻啊。”她轻轻说,“衣黑,其实我们都是傻瓜。我们每一个人都是。”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爱别人。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求陪伴。而我和你在一起,我的白。
周围的声音渐渐嘈杂了起来。很多的脚步声,护士在呼叫医生。没有那个必要,我想对年轻的护士说。我已经感觉到了,那来自未知的黑暗。世界变得模糊和冷清起来,就像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我坐在病床边,渐渐看不清她。但我知道她还在这里,但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悲伤如同潮水一样覆盖了我。但这不是最后的感受。最后我还是感到了孤独。真正的孤独。而我坐在那里,等待一切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