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一曲沧海 初阳遥遥(1)

  今夜无月,惟有檐下两盏灯火映衬着阶前凉凉霜色,霜华宫宫门前,一曲《沧海月明》已被蔚璃弹了两回,此刻指尖生痛,腰身也有几分僵硬,足下寒冷更是痛痒难耐,她暗暗叹息一声:许是今夜仍旧如此了罢,实难捕获一丝讯息。
  她抱琴又呆坐片时,正想要回去时,却见深沉夜色里走来一束黑影,门廊外侧立刻闪出两名金甲侍卫,横剑护于当前,那黑影顿了顿脚步,还是向前又进一步,语意淡漠,“我只是想来说一声——这首曲子我听过!”
  蔚璃微有错愕,向着幽黯处回以浅笑,喝令两旁金甲,“你们退下罢。杀我之人我自能挡。我若不能,你们也未必!”
  金甲彼此顾看,重又退身至幽暗处,各自按剑在腰,时刻戒备,默默警惕着这边动静。
  霜华宫里的莫家士卒早已自知被困,也知曾经险遭杀身之祸,而今虽是杀机已去,可却是危机未解。他们被困与此,与外界隔绝,谁也不知莫上将军与东宫太子的这场较量,几时能见分晓,又将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他们五千人的性命,皆系于此!
  而今他们谁也不敢妄动,深知皇宫之内已由太子掌控,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而今他们虽有五千之众,然在宫禁二万军的四面包围之下,也是孤掌难鸣。
  蔚璃抱琴坐于门阶,看着铠甲加身的黑影慢慢走到近前,她早有留意,此人站在回廊尽处听她抚琴已有数回,而今夜终于立定心意上前说话,想来是心中所忆不吐不快罢?!
  “阁下尊姓?自何处听闻此曲?”蔚璃客气问说。
  那人岁至中年,面带沧桑,对此样客套只是一笑置之,“不足挂齿。无名小卒。于越长公主而言,我等不过是当年剿杀青门的蛮兵悍将罢了!必是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蔚璃笑笑,径直回说,“可惜霜华酷寒,早已欺得我没有力气。但能提剑,必斩尽尔等。”
  那人笑意再添一分,多了一点赞赏,“果然是越安君!赫赫威名不是虚传!当年东海战场若有越安君在……”他顿了一下,继而摇头,“一样惨败!也不过就是白白赔上你这绝代风华!”
  “是吗?”蔚璃笑得凛然,“既然如此,莫家军将如何不敢与我城外大军一较高低,以救尔等出这牢笼?你可知城外有我东越将士,乃青门小将!你们——还敢再迎战一回吗?”
  那莫家军士站在十步之外,手按腰上佩剑,注视着落坐石阶的这瘦弱女子,静默半晌,再开口时又换了议题,“我们杀入初阳城……就听到方才越长公主弹奏的琴曲,我们顺着琴声寻找,以为……”他又顿住,低头掩过面上惭色。
  “以为是乐坊青楼,有女子可欺?”蔚璃代他直言,声色镇定。
  那人抬头,目色苍凉,“长公主不知战事残酷!我们也是鬼门关前绕过几回,死人堆里饮血止渴才至苟活了性命!早已生死不论!寻些个乐子……”他的辩解之言在蔚璃平静淡漠的目光下无可继续,只好另外又说,“只是没有想到,遇上的是一家琴馆——大音阁,阁内有青衣琴童不下百名,当时正在一位白须老人的带领下,各安其位,各操琴弦,合奏曲目正是这曲……这曲……”
  “沧海月明。”蔚璃漠然回说。
  那人点头,强牵笑意,“原来是叫《沧海月明》……”再举目间,笑容异常苦涩,“当年……将军有令:以战士所割人头论功行赏……我们一队四人,实不想再往凶险处撕杀,就……就杀了大音琴馆一百一十七名童子并那位老人……他们,竟无一人反抗,举剑落下,每个人都安坐其位,琴声不绝……砍他们的头就跟砍柴一样……直至杀了那老人,琴声才算终了……”
  莫卒讲到后来声色有几分沙哑,顿了许久终未能再言。
  蔚璃冷目静视,心下早已痛若刀剜!大音阁!青澄曾带她到过大音阁,那位白须老人便是阁主,季伯!听闻是上古礼乐之师季涯子的后裔传人,世居东海,抚七弦之艺冠绝天下,引四方无数贤者登门求教,门下更有亲传弟子三百余众……然而,却被他莫家士卒斩杀一百一十七人!
  苍天无眼!怎样恨事要使生灵涂炭!无辜惨死!但若手中有剑……蔚璃悲愤难抑,只怕多停一分都会想要大开杀戒!她只知当年战事惨烈,先有东海匪寇,又有莫将追剿,可是不知诛杀“叛臣”的天子之军竟会屠城!初阳子民莫不是他玉室子民吗?
  蔚璃抱琴起身,想不到这世间寒冷远胜她的冰牢寒窑!俯身掸去裙上灰尘,顺势抹掉眼底泪珠,举目依旧清朗明澈,质问那莫家军士,“阁下闻听此曲而感怀,是想借机……祭拜当年被尔等屠杀的无辜少年吗?”
  那人吞下喉间悲怆,冷漠了一张脸,“当年有屠城军令,那一百童子不死于我四人之手,也必死于他人剑下。我四人都是出身穷苦,无富贵可攀,在军中无依无靠!若无战功,则终身为卒,不知哪一天就要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
  “那便要以无辜孩童之血,铸尔等高升之阶吗?!请问阁下如今是何军职?卫尉?校尉?”蔚璃冷言讥讽,“屠城军令?当年旧案,早有史官执笔,一字一言讲得明白——罪在青门!你们屠杀青门倒也罢了!此是天子旨意,无可违背!可你们何敢屠杀初阳城!城中子民何罪?!还竟敢以割人头颅论功行赏……这样野蛮军令……是为人否……是……”
  她忽觉胸口滞闷,喉咙腥咸,余下的话未及说完,一股血腥涌进嘴里,顿时唇齿温热,抬手拭过唇角,满指血色。终于省悟——萧雪何以执念不改,定要肃杀这五千莫家士卒!
  放眼望去,才知当年惨烈远胜她所知所闻,实实地悲愤难抑,仍要撑力斥问,“而今这满庭莫家精锐,是割了多少初阳城百姓的人头,才得以站在这里耀武扬威?!尔等——与兽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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