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 第181节
“五雷正法,敕!”
风雷声动,剑光流转,破开姚望年身前鬼气,层层迭进,势不可挡!
只见黄沙之中,鬼气咆哮翻腾,须臾化为黝黑龙首,龙须颤动,鳞片含光,张开利齿将剑光一口吞下,千川万壑,纳于一口。
黑龙飞腾上天,倏然炸开,鬼气与剑光竟糅合成璀璨烟花,点点落下,消散无形。
丁朗惊诧于姚望年的实力,但他很快就被一股巨大力量往后推开,峥嵘山庄的弟子当先围上去,剑立八重,步蹑太虚,以指为星,在他们身后,八处柱石轰然而立,直耸云霄!
“阵启!”
九方长明之前所料不错,整座峥嵘山庄就是一个巨大的阵法。
阵法启动,先天八卦,诛天灭地,一旦开始,除非鲜血献祭,灵力充盈阵法,彻底将其喂饱,否则绝无结束之时。
姚望年和江离二人背靠着背,被围在中间,视线之内,俱是剑气纵横,密密麻麻,结网如丝。
江离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尽全力。
他仿佛看见自己的生命之火在一点点黯淡。
“我可能,快要不行了。”他的声音变得虚浮缥缈,很轻很淡,语调却反倒比先前连贯了些。“师兄,我这辈子,不仅碌碌无为,还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从生到死,都被蒙在鼓里。但我从来不后悔下山这一趟,起码知道你还在,也认识了碧江,和九方道友他们……你别管我了,突围去吧,我只希望,你往后,能开心一些,师尊他,他的丧心病狂,不值得你为之毁掉自己。”
“闭嘴,别说话了!”
姚望年暴躁打断,他抓起江离的手腕想灌入灵力,蓦地意识到自己是鬼修,修炼法子截然不同,灵力也不相容,越发气狠,反手将怒火悉数发泄在朝两人袭来的剑气上。
轰!
砖石飞溅,血水横流,剑器寸断,衣裳破碎。
一些人被打退,又有一些人补上来,源源不绝,阵法运转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姚望年以一敌百,却终究还是逐渐力竭。
姚望年周身鬼气渐浓。
但他很清楚,这并非柳暗花明的预兆。
从万众瞩目的道门大弟子,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鬼修,没有人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姚望年行尸走肉般熬过来,却眼看也得不到结果,十面埋伏,敌强我弱,对方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的失败似乎早已注定。
“行走人间,不见天日,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解脱了也好。”他淡淡道,对江离说,也是对自己说。
九方长明那边的斗法渐趋激烈。
落梅铁了心要速战速决,却发现这个想法根本行不通,对方显然在短短时日内境界突破,已非上次可比。
他那把剑如有灵神器,心随意动,倏然化身千万,倏然又合而为一,论威力,孤月剑远不是其对手。
如果说在红萝镇,落梅尚可俯视这名修士的话,到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必须平视对方。
思及此,落梅冷冷一笑。
他挥袖令孤月剑呼啸而去,另一只手则结印捏诀,酝酿杀招。
不管此人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今日也只有一个下场。
“你知不知道,这次千林会,为何会选在这里?”
这句话不是从落梅口中说出来的,而是他通过神识传音,直接传递到九方长明识海内的。
九方长明还未回复,就又听见对方的声音强行闯入识海。
“因为,本座早就在此布下天罗地网,原本是为姚望年准备的,既然你来了,就用来招待你吧。”
话音方落,四方巨响骤起!
九方长明只觉左右后背威压直逼而来,似要将他碾为齑粉。
他身形微动,人已原地消失,徒留一具傀儡身形,在威压下轰然破碎!
落梅蓦地抬头,却见九方长明虚悬半空,缓缓下落。
但九方长明随即发现他根本无处可落,因为入目所及,一片火海,连带落梅也身处业火红莲之中。
热浪灼面,火舌烧天,焰火追着长明足跟舔舐而来,很快就将衣角点燃,迅速蔓延。
长明拂袖扑面衣服上的火,这一拂却带起脚下火焰突然高涨,将他半身淹没。
“先天八卦,变化无穷,想你所想,思你所思,你固然是我这些年来遇到的唯一劲敌,但想阻拦我,还早了点。”
在外人眼里,他们看不见滔天火焰,只见落梅与九方长明周围狂沙骤剧,两人被裹在中间,已经完全看不见内里情形,更不知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今日宵小作乱,妖魔肆虐,本座教徒不严,致令各位笑话,还请稍安勿躁,待我斩妖除魔,再叙闲话。”
此时落梅的声音穿越风沙,清晰响起,不带半丝烟火气。
他一说话,姚望年的心就猛地往下沉。
两人斗法,一方如何能有闲暇放话出来?除非此人已经胜券在握,十拿九稳。
难道九方长明败局已定?
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破灭,姚望年心如死灰。
“他在说什么屁话,我怎么听不懂?”
任囿素脾气急,忍不住摩拳擦掌,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急躁什么。
昆仑剑宗的弟子们都被他护在身后,这里离战场远,一时半会不会被殃及,任囿素本不该如此焦虑的。
欧阳叹了口气:“他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多管闲事,作壁上观就行。”
任囿素拧起眉毛:“他为何要这么说?”
欧阳:“这就代表,落梅也没有必胜把握。”
任囿素:“不至于吧?我看那几人败象已定,不是都被压到毫无还手之力了?”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欧阳话未说完,急急伸手按住他,一瞪眼,“你想做什么?!”
任囿素:“他说他两个徒弟是妖魔,我到现在也未看出半分妖魔附体的迹象,此事说不定有什么内情,不如先将江离跟姚望年救下,恶心恶心那老匹夫!”
欧阳:“落梅极记仇,你这样做就是把昆仑剑宗放在万剑仙宗对立面,你想好了?”
任囿素身形一顿,恨恨道:“这要换了从前的我,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劫了再说!”
欧阳无奈道:“别人修仙,越修越是喜怒不形于色,你怎么反着来?”
“吾师落梅——”
江离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两人的拌嘴。
长夜惊雷,振聋发聩,在每个人耳边炸开!
蜡炬成灰泪始干,他这是消耗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在说话。
江离本已认命等死,看见姚望年拼尽全力也要与他同生共死时,闭眼片刻,运气凝神,聚毕生修为于此,没有同归于尽的激烈,只有心血耗尽的袒露。
落梅真人微微色变,他隐隐预料到江离想说什么,但此刻他被九方长明缠住,根本分不开身去灭口。
“吾师落梅真人,万剑仙宗宗主,放眼宇内,修为罕有敌手,然其毕生追寻天道而不得,辗转求索,终于万神山发现上古深渊,得获魔气……”
短短数字,江离剧烈喘息,再也说不下去。
姚望年直接接过他的话茬——
“当年我下山历练,偶然发现一个村庄被妖魔侵蚀,细查之下竟发现这其中有万剑仙宗的手笔,更骇然的是,我师尊落梅真人,亦在其中。我想要探寻真相,却最终死在一场大火里,我不甘心背负骂名就此死去,魂魄不灭修成鬼道,日日夜夜在痛苦中煎熬,就是亲自问我师尊一声,到底为什么!”
姚望年语速很快,抛开那些怨恨与愤怒,字字句句清晰入耳,令众人愕然。
刘筝灵怒道:“你们还要听一个鬼修妖言惑众吗?!将那二人杀了!”
他见左右弟子没有动静,便直接当先御剑上前,杀向姚望年他们。
此时姚望年与江离二人已是强弩之末,师兄弟二人身体挨在一起,像两座凝固的雕像。
比起回光返照的江离,姚望年倒还好一些,但他自从红萝镇开始,就受伤不断,想要将江离救出去已是不能,想要以一敌众大杀四方也是妄想,他已下定决心赴死,索性当着天下人将落梅多年筹划彻底揭开。
他一边说话,一边还要以灵力抵御周围风沙灵力的侵蚀,已无多余气力回击刘筝灵的袭击,只能反手将人推到身后,准备以身相抵。
但一道灵力从旁边拂来,四两拨千斤,将剑光荡开。
看似轻若无物,刘筝灵却身不由已,跌向旁边,剑光跟着一歪,劈在旁边风沙上,霎时激起另一股巨大乱流。
“欧阳府主?!”刘筝灵又惊又怒,“此二人被妖魔附身,胡言乱语,您是信了他们的鬼话吗!”
“他还未说完,你急什么?他们都不能反抗了,你连让人家说完的肚量都没有吗?”
欧阳的语气和他表情一样淡,刘筝灵甚至看不出他是真想插手,还仅仅只是同情心发作。
“不错,让他说完!当年屠村一事,我有印象,此事还牵涉了神霄仙府,欧阳府主完全有权过问!”任囿素一见欧阳开口,哪里还肯忍住,当即也跳出来,又转向姚望年,“你继续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
点点滴滴,浮上心头,姚望年发现自己这些年从来没有遗忘过,因为从他发现无辜村民离奇身死坚决追查下去的那天起,他下半身的命数就完全改变了。
“我在红萝镇遇到江离,原本还将他当成帮凶,但我们发现落梅布局之深,常人难及。他发现我还未死,就打算借那些人命,将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再借江离的手,让我们自相残杀,彻底绝了后患。可他没料到,我们非但没死,还胆敢找上门来,当面向他讨个公道。”
“当年死后,我日夜纠结愤恨,死不瞑目,因我曾对他景仰如山,视如亲父,他为何能如此狠心对我?但后来我明白了,修士毕生寻求天机,为此可舍所有,既有杀妻杀子证道者,区区徒弟,区区万剑仙宗,区区天下,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天道固无情,无情却非天道!”
九方长明朗朗道,声透层云,力破狂杀。
众人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看见无尽的飞沙走石。
“落梅,即便你与妖魔结合,也不可能得窥天道玄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
这句话,他既是对百多年后的落梅说的,也是对眼前的落梅说的。
“我仰不负天,俯不愧地,你们几人胡言乱语,就想颠倒是非,祸乱天下,恐怕打错算盘了!”落梅真人的声音稳稳传来,四平八稳,不受他们半分干扰。“望年,我最后悔的,是当年明知你误入歧途,也没有痛下杀手,以致于留你一条生路,让你神魂完整修成鬼道,为今日埋下后患,魔气与鬼道结合,这的确是前人从未设想过的,难怪你突飞猛进,今非昔比,还敢纠结几个来历不明的同伙前来发难!”
他与九方长明交手,竟还有余裕说这么一大段话。
事实是,他借助阵法之利,自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力,根本无惧对手的极限施压,哪怕眼前剑光万道,亦始终无法突破他护身的屏障。
反光九方长明,周身被灵力形成的漩涡寸寸收缩逼紧,剑气亦受阻滞,光芒逐渐黯淡。
他能感觉自己的灵力正在流失。
不是消耗,而是被阵法吸走。
这个先天八卦,周围八根龙骨为柱石,隐藏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座楼里,中间太极两仪则为虚像阵眼,负阴抱阳,生生不息,但此阵眼并非真正的阵眼,即便破开脚下两仪也无济于事,周围八卦阵法照样可以重生阵法,以天地山河容纳其中,彻底困死九方长明。
九方长明对阵法有所涉猎,但仅止于皮毛,谈不上精通,眼前这个先天八卦阵,显然非几天工夫能一蹴而就,而是耗时费力精心布置,旁的不说,光是找到那八根龙骨为柱石,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此时此刻,他无法深究落梅的初衷,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破不了这个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