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_分卷阅读_14

  方梳碧看见男孩的眼神变得愈发明亮,就仿佛被春水洗过,柔柔地荡漾着清澈的颜色,可是其中却又一丝挥之不去的痛楚,就仿佛是想起了某个记忆深处令人痛心疾首的画面……方梳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就有一种眼睛很酸很涩,想要哭泣的感觉,想要张开双臂抱住面前这个又陌生又熟悉的男孩,灵魂最深处一隅的某种力量复苏着,主宰着她,又是甜蜜,又是苦涩,令她缓缓蹙起了秀眉,抿住了唇,不知不觉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而下,濡湿了胸前的衣襟。
  她正骇异着自己的古怪反应,师映川却已经上前,手里拿着一方锦帕,细心地给她擦着眼泪,十四岁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比十岁的师映川要高上一些,但师映川的动作却好象再自然不过,唯有那种温柔的笑容挂在唇角,就好象从来都不曾消散。
  方梳碧怔怔地不能动,也不想动,任凭对方给自己擦净了泪水,师映川轻声道:“我很喜欢你,看来你应该也是喜欢我的,那么,你能等一等我么?等我再长大一些,到时候我可以保护你,我们会在一起长长久久,再不分开。”
  他牵起女孩柔软的手,那是记忆里一如既往地指如青葱,他咧嘴笑了,平淡无奇的容貌仍然还是平淡无奇,可是那种兴高采烈的、如此纯粹地发自内心的感情,却足以感染任何人:“……不是什么盖世英雄,也没有踩着七色的云彩来见你,反而还生得和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完全不搭边,甚至比你的年纪还小,还没有你高,如果这些让你觉得有些失望,那就先暂时将就一下,等我慢慢变得更好,可以吗?”
  方梳碧无法说话,她看着师映川,突然觉得心口轻轻一痛,无数未知的东西重合在了一起,一瞬间有一股浓烈胜似烈酒一般的滋味在心底深处缓缓涌现出来,少女分不清这是真实的感受还是幻觉,唯独心口轻微地麻,自己的手被对方拉着,似乎有一件十分珍贵的东西正在失而复得,冥冥中依稀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不要让它从你的指间悄悄流走。
  所以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婚约,忘记了那个温柔体贴的颜哥哥,忘记了青梅竹马的时光,也忘记了以后水到渠成的婚姻,被命运驱使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其实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爱与不爱,往往却只是这样一瞬间的事情,十几年的相处,终究只是淡淡的浅浅的情谊,没有真正打开过少女的心房,但是另一个人却在一个瞬间就让女孩流下泪来,这并不是谁不好谁不够优秀的问题,只因爱与不爱,从来都是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师映川看到少女失神地点头,脸上的笑容就陡然间灿烂得无法形容,他握紧了方梳碧柔软的纤手,单纯地享受着这份如饮美酒的滋味,半晌,才道:“我叫师映川,断法宗第十九代剑子,今年已经十岁了。”
  方梳碧在先前的连番心灵震撼之下,对于师映川所表露出来的身份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了,只喃喃道:“我叫方梳碧,桃花谷方家女儿,今年十四岁。”
  师映川点头笑着,方梳碧此时终于渐渐回过神来,随即就有些羞赧地从师映川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师映川含笑瞧着她,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梳碧轻声道:“我是得了宝相宝花小姐的帖子,来贺她芳辰的。”师映川了然地点头:“哦,原来你们是闺中蜜友?”方梳碧一笑:“这倒算不上,不过我和宝花姐姐确实有些交情。”
  方梳碧说话之余,心中也觉得奇怪,自己不过与对方见了两面,怎么却说起话来如此随意熟稔,完全没有隔阂之感?正想着,一个声音清凌凌地道:“……梳碧妹妹,你总算是到了。”
  那声音如同清溪流过,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自远处走来,身披月白色纱衣,头戴缀有宝石的花冠,秀发乌黑柔顺,自然地垂在胸前,一双秋水剪瞳光华流转,随着她轻移莲步而来,就犹如瑶池仙子误入人间。
  方梳碧见了这少女,顿时笑靥如花,道:“甘姐姐。”甘幼情一只纤纤素手上持着一把用孔雀尾羽制成的小扇,轻微摇动着,只看她这种优雅的动作,就觉得夏日的燥热已经被驱散,甘幼情妙目微微一转,看向方梳碧身旁的师映川,道:“梳碧,这是谁?我记得在你下面好象还有几个弟弟,莫非这是十六郎?还是十七郎?”
  方梳碧俏脸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红,道:“他……”师映川却大大方方地打量了一下甘幼情,道:“姑娘姓甘?听说有甘氏表小姐在此处做客,想必就是姑娘?”甘幼情轻轻一笑,道:“这孩子倒是有趣。”她只当师映川是方梳碧带来瞧热闹的族弟,因此并不在意,只对方梳碧道:“宝花已经在等着你了,我闲着无事,便出来瞧瞧,你怎的还不过去?”
  方梳碧有些歉然地说道:“刚才瞧见这里花开得这么好,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甘幼情笑道:“桃花谷四季常春,桃花满谷,整日里有如此美景可供欣赏,你还能瞧得上别的地方?”一面浅浅说笑,一面带方梳碧走出花海,后面师映川悄悄朝着远处的轻云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必跟过来,自己便随在二女身后朝着前方走去。
  走过长长的小径,前方的美景越发层出不迭,亭台楼宇,小筑斋阙,都是随处可见,许多在别处难以见到的奇花异草,在这里也往往到处都是。
  此时一间极阔大的长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男女皆有,面前的小几上都摆满了香茶果品,宝相宝花一身剪裁合体的胭脂袍,并无其他纹饰,腰间束着一条淡金色腰带,衬得她整个人英气勃勃,也显现出无限美好的曲线,少女眸如点漆,顾盼生辉,虽然不是绝美,但也是一道极吸引男子注目的美丽风景,这里设的乃是跪坐席位,前置矮几,宝相宝花端正跪坐着,衣摆下露出穿着丝履的优美玉足,正与近前的一名少女低声说着话,那少女脸上遮着面纱,看不见容貌,乌黑的髻上斜插着三根翠碧簪,形成一个雅致的扇面,衣裙亦是考究,显然也是一位颇具风姿的美人。
  二女说了片刻,宝相宝花忽然转首向旁边侍女道:“二哥怎的还不见他来?他可是答应了我,会从万剑山赶回来的。”那清秀侍女道:“不如奴婢去前面迎一迎,只怕二公子就快到了。”正说着,厅口处珠帘一动,一个清瘦的人影走了进来。
  偌大的长厅内忽然寂静一片,只剩下一个异常稳定平缓的脚步声,仿佛是落在人的心上,那人大概十七八岁,天青色的衫子将脸容衬托得尤为白皙,腰间佩着一柄通体晶莹生辉的剑,眸子亮如星辰,双眉好似国手丹青精心画上去的一般,眉心之间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殷红圆印极为抢眼,一肤一肌都是雨后的白薄胎新瓷,整个人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短暂的安静过后,众人下意识地起身相迎,宝相宝花快步走了过去,拉住那人的手,目光中有些复杂,又有些伤感和更多的欢喜,说道:“二哥,你怎么才来。”
  年轻人微抬眼帘,道:“……时间应该还早。”宝相宝花拉他入座,嗔道:“你呀,总是有话来驳我,从不让着我一些。”
  先前那名戴着面纱的少女此时素手一抬,揭开了薄薄的面纱,落落大方地展现出一张面部轮廓极精致的容颜,娇美如画,天然一种妩媚之情扑面而来,一绺青丝有些随意地垂在脸侧,唇角浅笑,却绝无柔弱之感,一双美眸看着那少年,盈盈一笑:“……季哥哥,别来无恙?”
  季玄婴平静而沉默地坐着,脸上没有特别明显的神情波动,只道:“我很好。”温渌婵含笑如初,道:“上回见面已是去年的事了,季哥哥气色还是那样好。”
  这边正说着,外面又有三人走了进来,甘幼情带着方梳碧师映川入内,将他二人安排在一处,方梳碧先是去宝相宝花那里说笑了一时,这才重新回座,却见师映川正有些好奇地瞧着季玄婴那边,便道:“你在看什么?”
  ☆、四十、宴中
  师映川听她问起,便笑道:“我在看那个穿天青色衣裳的人……那是谁啊,你认识么?”方梳碧点了点头,道:“认得,那是山海大狱二公子季玄婴,人称妙花公子。”师映川不解,问道:“季玄婴?怎么不姓宝相?”方梳碧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是与狱主一向不睦,便随了他爹爹的姓。”
  师映川人生的前四年都窝在小小的大宛镇,后来又基本一直待在大光明峰范围,整日里无非就是修炼再修炼,所见所闻自然闭塞不少,眼下就不免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随了他爹爹的姓?他爹爹不就是山海大狱狱主宝相脱不花么?”
  方梳碧小声笑道:“狱主是他父亲,而他爹爹姓季,乃是极少见的侍人,你没瞧见他眉心的红印么,他也是侍人。”
  说罢,见师映川仍然满脸茫然,知道他年纪小,一些事情没有听说也很正常,便详细解释道:“其实侍人与普通男子没有什么不一样,唯有一点不同,便是可以生育,与男子女子都可以婚配,若与女子婚配,则与普通夫妇没有任何不同,但如果是与男子婚配的话,那么侍人就有很高的可能性会诞育子女,与女子怀胎的几率是一样的,而所生的子女也大多是普通男女,只有很低的比率也是侍人……因此侍人一向是极罕见的,只怕不比鲛人多呢,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师映川恍然大悟,以手拍额道:“我说呢,那些姑娘也就罢了,怎么那么多男的也一直瞧那二公子,一个个热切得很,哪怕人家确实生得好看,哪怕这些人都有龙阳之好,也不该这么明显,原来是因为这二公子是侍人……”
  方梳碧轻轻一扯他的衣袖:“小声些,这位二公子不喜欢旁人说他侍人的身份。”师映川低声问她:“那么宝相龙树和这位宝花小姐,也是那季侍人生的?”方梳碧道:“不是,大公子和宝花姐姐是一母同胞,只有二公子才是季侍人所出,现在这位季二公子师从万剑山,很少回蓬莱这里。”
  两人这边私下说着,那厢却已经开宴,说是生日宴会,其实并非吃吃喝喝,倒更像是清谈聚会,众人在一起说笑,凑凑话题,只谈风月,图的就是个惬意,也不乏有刚赶到的人,入座后便迅速加入到众人的谈笑之中。
  一时间气氛融洽,师映川正低声与方梳碧说话,逗得少女掩口娇笑之际,却听那外面的珠帘一响,有人大步而入,众人一愣之下,即刻纷纷起身,那青年黑袍黑靴,长发披在身后,两边鬓发上各穿着一颗大珠,座间一直表情平静的季玄婴微微皱眉,眼中有复杂之色一闪,宝相宝花却微带惊喜地笑道:“大哥你来了。”
  宝相龙树微一点头,目光却在周围一扫,立刻停在了师映川身上,他倒没有立刻表示什么,而是任凭宝相宝花命人在身边加设了座位,然后拂袖落座,季玄婴沉默了片刻,终于淡淡开口道:“……大哥。”
  宝相龙树神情平静,颔首道:“你回来了。”此时坐在稍远处的师映川满面无奈地打量着座间的宝相龙树,心想你这家伙在我面前时哪有这等威风?果然是人有千面,面面不同啊。
  座间甘幼情却已放下手中所持的那柄孔雀扇,袅袅道:“方才正在论诗,表哥一向善于此道,才情非凡,不如也与我们凑个趣如何?”她容色美丽不可逼视,雪肤花貌,连声音也如黄鹂出谷,在座不少青年眼中流露出倾慕之色,但众人大多知道此女心系宝相龙树,旁人基本是没有机会的。
  宝相龙树方才从进了厅中到现在,除了一丝礼仪性的微笑之外,脸上基本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端方气度,以及并未刻意却依然流露出来的凛傲之意,但此时听了甘幼情的话,却出人意料地忽然微微一笑,淡声道:“……有何不可?题来!”
  甘幼情见状,心中欢喜,笑盈盈地将题目递去,宝相龙树一看,原来是情爱一类,倒是正中他心思,一时间沉吟片刻,便缓缓念出一首来,果然措辞优美,词句清新,这等文才,也是少有了。
  众人自然免不得恭维一番,师映川却是心下一动,旁人或许听不出别的,但那诗中所写的分明就是他与宝相龙树两人之间相识之事,而后面又满怀求爱之意,根本就是故意念给他听的,一时间眉尖微微一蹙,心情陡然变得有些复杂,正值此时,只听宝相宝花的声音传来:“……梳碧,已经轮到你了。”
  方梳碧闻言一怔,她方才只顾着与师映川说话,哪里有心顾得别的,也根本没注意即将轮到自己,此时毫无准备之下,又兼心中慌乱,哪里作得出什么诗来?正窘得手足无措间,身旁师映川却已朗声道:“……不如我替她罢。”
  师映川说着,慢慢挺直了身子,坐得笔直,就如同一把宝剑突然拔鞘而出,不复先前的暗淡无光,一面缓缓从袖中伸出双手,平稳地放在几面上,他有此一举实在出人意料,倒是令周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此时,众人这才正眼看向这个连少年也还称不上的男孩,目光中有着疑问与意外,不过这安静的瞬间立刻就被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正是宝相龙树,他忽听此言,便抬起了脸,只见青年的目光在方梳碧的身上转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眸色一闪,转瞬却又微微一笑,道:“当然可以。”
  师映川便笑了起来,他心念一转,就已念道:“东山崔嵬不可登,绝顶高天明月生……”一边缓缓说着,一边却在暗中以指尖轻搔了一□旁少女的玉腕,方梳碧顿时低下头去,掩饰住了脸上浮起的红晕,心中暗啐这小坏蛋恁地大胆。
  这两句无论用词还是意境都算是普通,并不出彩,甚至还略显流俗,众人也并不觉得有何出奇之处,不过作诗的人只是一个孩子,至少把格律平仄等等都用对了,铺垫得也还好,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作得出来的,因此在座之人也都听着。
  此时师映川顿了顿,没有立刻往下说,身旁方梳碧立刻抬起头,向他递来一个鼓励的表情,似乎在替他打气,师映川便轻轻拍着腰间的剑,继续道:“红颜又惹相思苦……”
  念到这里,笑容已经收敛,微抿着唇,看起来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又好象是在审视着厅中诸人,然而很快,师映川的视线便停在了宝相龙树身上,貌似不经意的样子,既而笑容重新缓缓绽开,一字一句仿佛轻叹般地道:“……此心独忆是卿卿。”
  宝相龙树原本面带微笑,但是在听到这最后一句之际,右手突然几不可觉地一颤,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一瞬,他反反复复地在心中重复着‘此心独忆是卿卿’这一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师映川既作此诗,分明是针对他方才的求爱诗,在此作出明确的回绝,告诉宝相龙树在他师映川心里,只有一个人。
  这首诗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佳作,但师映川年纪既小,又是在短时间内作出的,而诗本身也颇有可取之处,因此众人也都微微点头,并不吝于几句称赞,且又有几个少女意外地瞧过来,互相低语道:“那孩子是谁?小小年纪却有些大人的意思,倒也有趣得紧。”方梳碧白嫩的面容上亦是欢喜之意,一颗心却是怦怦跳得快了许多,她听得出来师映川这诗究竟是写给谁的,心中不免又是甜蜜又是紧张,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骄傲。
  此时宝相龙树拿着手中的酒杯,静静看着师映川,那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脸上的笑容却是似乎渐渐明朗起来,淡然道:“……很不错的诗。”说罢,忽然另一只手轻轻一招,一名侍女便无声无息地上前,宝相龙树吩咐道:“拿些果子露来,送到那边桌上。”
  很快东西便送了上来,放在师映川与方梳碧面前的矮几上,宝相龙树眉宇之间忽然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同时坐直了身体,右手轻轻一个手势,温言道:“方才听轻云禀报,说你来了这里……你伤势未愈,最好不要喝酒,喝点果子露就是了。”
  此话一出,厅堂中立时静得几乎可以听到人呼吸的声音,宝相龙树言语之间如此亲密熟稔,显然是完全出乎众人意料,甘幼情与宝相宝花却是同时妙目一闪,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种可能——原来是他!
  甘幼情定定看着不远处的师映川,一只素白玉手缓缓捏紧了酒杯,她脸上的表情尚算平静,但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此刻自己心中究竟是如何千思万绪,她这两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听月楼里的那人,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会是这样一个无甚出奇之处的男孩,一时间心中百转,却是整个人都乱了,而座中季玄婴眼中精芒一闪,目光在师映川身上停留了片刻,这才移开。
  师映川面部肌肉微微一抽,神情渐凝,却又嘴角很快扯出了一点笑容,缓声说道:“……我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没有什么大碍了。”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宴会照常继续,等到暂时散场休息的时候,师映川拉着方梳碧出去,两人沐浴在阳光里慢慢走着,方梳碧道:“原来你和少狱主认识。”师映川点点头:“以前就认识,这次是跟他一起到蓬莱的。”
  廊下香藤青翠缠绕,其间点缀着素色的小花,显得极为清幽爽心,十分美丽,方梳碧走在淡色的光线中,只能看到她窈窕的身体轮廓,却不能完全看清她被阳光温柔照着的脸,这幅场景美如画卷,让走在她身旁的师映川露出会心的笑容,道:“我知道你和嵇狐颜有婚约,你不用担心,我以后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的。”
  方梳碧一顿,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师映川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看着她比秋水还要清澈的眸子,认真地道:“我已经尝过失去的滋味,所以我才更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放手的……放心,都交给我,我不会让你为难。”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低沉道:“有些东西是不能放手的么?……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映川。”
  ☆、四十一、那一场风花雪月
  那声音道:“有些东西是不能放手的……这也是我想也对你说的,映川。”
  伴随着这句话,一个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下,宝相龙树静静看着面前的一对小儿女,脸上神色如常,但无论是谁,此刻却都能够看出他漆黑的双目当中那种即将燃烧的情绪,他深深看了方梳碧一眼,然后目光转向旁边的师映川,轻声道:“……原来是她吗。”
  气氛忽然就有些凝固,在这一瞬间,宝相龙树突然就生出一股想要毁灭什么东西,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做的冲动,此时不管是已经注意到这边情况的一些人,还是刚刚出来正咬唇看向这里的甘幼情,或者是别的任何人,这些统统都已经不在他的视线里,此刻他想要伸手去抓住的那个人明明伸手可及,却又分明好象是藏身在重重的迷雾当中,让他碰触不到。
  “我宝相龙树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动心,我这样喜欢他,可以为他做很多事情,但他却为什么不能像我这样回应?”宝相龙树心中如此想着,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头留下重重的烙印,很重,很深,很苦,此时此刻,他无比渴望能够有人告诉他答案,然而在这世间,很多问题却往往都是没有答案的。
  宝相龙树慢慢走过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方梳碧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师映川,少女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可是又不能够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周围的一切不再与他们有关,统统都好似潮水一般退去、消失,唯有三个沐浴在阳光下的人,夏日的阳光那样刺眼,透过翠绿的枝叶印下细碎的斑驳。
  师映川站在少女身旁,微微抬起头看着青年,平日里嬉笑怒骂的面孔在此刻却端然而平静,那不是一个男孩应该有的神情,而是一个男子才会具备的镇定,带着一丝凝重,一丝承担,宝相龙树看着对方这样的表情,突然就用力握紧了拳头,久久无话,半晌,才缓缓说道:“……她怎及得我。”
  师映川看向他,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道:“她好得很,至少我是这样认为。”宝相龙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弥漫,他的语气间透露出隐隐的强悍意味,负手看着方梳碧,轻语道:“就因为她吗……”然后青年就这样面对着少女,只听到他平平说道:“……你要什么,都可以说出来,我全部都可以满足,只要你以后,再不见他。”
  方梳碧愣住了,她一时间难以处理这种突如其来的诡异状况,身旁师映川却忽然沉声道:“……够了宝相,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师映川不是一件东西,可以被人拿来做交易的。”
  伴随着这些话被说出来,远处似乎隐隐传来骚动,许多人嗅到了某种沉重而不寻常的气氛,周围只剩下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尤其衬托得四下格外平静,不过师映川却好象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他忽然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美丽少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道:“我想拉着你的手,你觉得怎么样?”说着,就在宝相龙树倏然一缩的瞳孔前伸出手去。
  男孩的手伸到面前,那是一只比自己还要小上一点的手掌,肤色较深,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很干净,方梳碧有点呆呆地看着这只伸在自己面前等待的手,她迟疑着,心跳着,袖口微微颤抖,然后一只纤软娇嫩的玉手便从袖子里露了出来,缓缓地犹豫地朝男孩递过去。
  在指尖即将碰到对方的手时,雪白的手指忽然微微一回缩,明显可以感觉到此刻少女心中的忐忑,但终究那漂亮的手还是义无返顾地送了过去,勇敢地递到了男孩的掌心位置,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师映川一把握住了这只白嫩的纤手,握住了这只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沁汗的手,然后握紧,再然后,他就这样牵着少女的手,转身而去,一切一切,都如此云淡风轻。
  他们就这样一起走过众人投来的目光,穿破某种无形的力量,安静地向前,男孩和女孩沐浴在强烈到刺眼的光线下,从头到脚都被阳光泼洒出一层让眼睛发酸发疼的微芒,这个场景在很久很久之后,都不会被人忘记。
  ……
  两人坐小船离开风霞岛,上了岸,一路走在大道上,师映川牵着方梳碧的手,说道:“我们去码头,然后乘船离开这里……你来蓬莱的时候是怎么来的?”方梳碧答道:“家里派了人跟着我,我们是包下一条船就朝这里来了,下了船之后,自有专门迎接客人的马车带我去宝花姐姐那里,现在我家里派来的人就在码头等着我。”
  师映川笑着道:“那正好,我们可以上船直接离开蓬莱了。”方梳碧没有接话,她安静了片刻,然后微微低头看着师映川,明亮的眼睛清澈如天空,好象溪流一般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觉,她轻声说道:“刚才宝相公子很奇怪……你……他是不是很喜欢你?”
  师映川嘴角的笑容微微一滞,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方梳碧垂目盯着自己的鞋尖,道:“他很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师映川有点苦笑的样子:“可是我并不像他喜欢我那样喜欢他,我只是喜欢你。”方梳碧轻轻一咬唇,认真看着男孩,忽然就甜甜一笑,道:“我们走罢。”
  一对重逢的小儿女就这样沿着道路走着,少女身上如馨如兰的清香被风送入身旁的师映川鼻中,师映川体会着那甜美而醉人的味道,一时间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要放声长啸,不过他虽然并未当真如此,却也将少女的手猛地握紧了,方梳碧一怔,正要说些什么,师映川却已经静静地轻叹道:“你回来了,真的是太好了,以后我不会让你再突然离开我。”
  他说到最后,语气悠长,很是古怪,方梳碧不知道为什么,忽觉心中一痛,下意识地道:“是我不好,以后我不会再抛下你一个人了。”刚一说完,才发觉这话却是说的没头没脑,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正惊疑不定之际,却见师映川眼睛亮如星辰,那眸中又是喜悦又是怀念,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惊疑,便点点头,轻声道:“我说过,我在上辈子一定是见过你的,在梦里,我们在一起很快活……你信我说的话么?”
  这种话自然是荒诞不经,没人会信,但方梳碧却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信的。”没有原因,没有理由,也不是好骗的小孩子,可是就是本能地选择了相信他,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哪怕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师映川笑容越发灿烂,他说道:“我要回宗门去,你在桃花谷等着我,等我年纪大些了就去方家提亲,我们要经常书信往来,你不要忘了,好不好?”方梳碧漂亮的眼睛看着他,轻声道:“父亲要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替我完婚,你也要记得。”
  师映川微微一握少女的手:“还有四年,足够了,到时候我就不再是小孩子了。”他说完,还没来得及看少女脸上绽出笑容,就突然转头向远处看去,只见大道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就越来越近,一人一马飞驰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马背上男子的面孔也清晰起来,然后他狠狠一勒缰绳,黑马便立时停下,神骏无比,一人一马就这样停在了一丈外的地方。
  青年坐在马上,痴痴看着师映川,根本没有理会对方身旁的少女,然后他缓缓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令方梳碧的手下意识地就抓紧了师映川的手,仿佛不敢也不肯放开一般,就好象她在担心如果自己一旦松了手,那么这个男孩就会消失了,被别人偷走。
  宝相龙树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忽然就声音微沙地道:“……你这就要回去了么?”师映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一点头,宝相龙树沉默片刻,猛地笑了起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映川啊映川,我平生没有尝过求而不得的滋味,而你却让我第一次知道这种滋味究竟是什么感觉,很好,你很好。”
  一阵风袭来,明明带着暑热之气,宝相龙树却只觉得冷,他凝目看着师映川与美丽并不搭边,甚至还青涩得让人难以有情爱之念的小脸,眼里的凌厉忽然就转变成了淡淡的悲伤,以及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眷恋与不甘,他捏紧了手中的缰绳,淡淡道:“……事实上我必须承认,我现在很痛苦,从来都没有这么痛苦过,但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相信我的选择从来都是正确的,无论是在别的事情上,还是在对于你的问题上。”
  师映川沉默着,然后抬头看着马背上的青年,道:“抱歉宝相,你的美意我心领了,我想你以后会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宝相龙树忽然间有些暴戾地一摆手打断了,宝相龙树心头酸楚,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去看师映川,神情漠然地说道:“不要说这种对我现在的处境完全没有帮助的废话,除了让我更不好受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此时宝相龙树心乱如麻,情绪也有些紊乱,他看着面前的一对少男少女两手相牵,当时真是妒火熊熊而起,炙烤着心脏,整个人压抑得无法形容那种感受,方梳碧与青年的目光相触,顿时身体一僵,几乎与此同时,与师映川交握的手却本能地抓得更紧了一些,宝相龙树漠然的眼神让她感到微微的恐惧,那是一团燃烧的火,从中能够捕捉到某种令她颤抖的情绪。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师映川轻轻一握那纤手,意似安慰,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一对漆亮的眼睛不闪不动,只是浅浅淡淡地迎着阳光看向宝相龙树,以一个男人保护自己女人的姿态面对着另一个男人,缓缓道:“宝相,我现在要带她走,莫非你要拦住我么。”
  在这一刻,宝相龙树突然就觉得心里空空落落,仿佛有些魂不守舍,他忽然大笑起来,一只手用力指着师映川,道:“映川啊映川,你说,我究竟应该如何对你呢?我们之间明明有很多机会的,我也全部都抓住了,没有错失过一次,可是为什么我就打动不了你?”
  他说着,缓缓松开手中的缰绳,握掌为拳:“拦又如何?不拦又如何?映川,你总是想要斩断我们之间的一切可能,你说,我这一拳……究竟应不应该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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